睡前,有读帖的习惯。一天晚上,偶然读到郑板桥画竹上题写的诗句:满目黄沙没奈何,山东只是吃馍馍。偶然画到江南竹,便想春风燕笋多。
郑板桥曾在山东范县和潍县做过县令,这幅画竹并题诗就是那时期创作的。山东自然不如他的家乡风光秀丽,尤其是冬季,潍县肯定没有小桥流水,没有绿山翠竹,满目黄沙是可以想见的。不过“山东只是吃馍馍”的哀怨,让我哑然失笑,觉得这老兄实在太可爱了。公平地说,二百多年前在我老家能吃馍馍,已经很好了,我小的时候是吃不上馍馍的。
江浙一带的人,不愿吃馍馍,是一种饮食习惯。我身边有位好朋友,恰是郑板桥的老乡,江苏人,在我老家烟台工作了十几年,还是吃不惯面食。参加别人的宴请后,回家就钻进厨房,盛来一碗冷米饭吞下去,连菜都不吃一口。他告诉我,不吃米饭总觉得肚子空空的,没吃饱。如此看来,那个年代的郑板桥身在北方,想念江南的燕笋竹,太正常了。
其实每一个地方都有独特的饮食习惯,喜欢一种独特的味道。山东、河南、河北和山西人,看见面条眼睛就亮了,陕西人闻见羊肉泡馍的味道就迈不动步子。我就读解放军艺术学院的时候,班里有几个贵州人,喜欢吃一种叫“鱼腥草”的小菜,形如草根,不管哪个人回贵州,一定要用瓶瓶罐罐装一些带回来,几个人围在一起疯抢。他们逼着我尝过一根,感觉就像吃了生鱼的内脏,其腥无比,怎么也不能下咽。若干年后,我又试着吃了几次,还是忍不住要呕吐,最终发誓再也不碰这东西了。
南方和北方人的饮食习惯、生活习惯,以及性格上都有很大差异。南方人一天冲三个凉,北方人一周洗三次澡;东北人喜欢端着大茶缸喝酒,江浙人喜欢捏着小茶杯品茶;苏州女子说话吴侬软语,青岛大嫚张嘴如同喊山……
不过最近几十年,随着人口的流动,南北方的饮食文化逐渐融合,差异性越来越小,有很多南方人大碗喝酒,也有很多北方人小杯喝茶。
比如我吧,最近就爱上了陈皮。对于陈皮,我很早就略知一二,曾经在一个喜欢喝茶的朋友那里,喝过陈皮煮普洱,并没有特别的感觉。然而一个月前去广东江门的新会,发现每顿的饭菜里面都使用了陈皮做食材,煲汤、蒸鱼、炖肉、熬粥……就连凉拌小菜,里面也撒了陈皮沫子,确实浓香鲜美,有一股独特的味道。后来,又去“邑葵城”和“新宝堂” ,品尝了他们的柑普茶以及用陈皮制作的食品和饮料,一下子被这种味道诱惑了,回北京后,吃什么都觉得食之无味,只能拜托江门的朋友帮忙,购买了几十斤老陈皮。
陈皮的产地很多,江西、贵州、四川和云南,都有陈皮,但江门新会是陈皮最正宗的产地。说真话,新会乃至整个江门,除了陈皮,真没有别的诱人的特产。当然,江门就算只有陈皮一种东西,已经足够了,小小的陈皮不仅拉动了江门的经济,也续写着江门的文化。现在,江门打造了多个新会柑核心产业区,种植技术是现代化的,但在采摘、开皮、晾晒等制作流程上,却一直采用传统技艺。
陈皮是保健和食疗的传统食材,也是饮膳调味品,古时就被广泛使用。米芾在洞庭垂虹亭作过一首诗,其中就专门谈到柑的妙用:断云一片洞庭帆,玉破鲈鱼金破柑。好作新诗吟景物,垂虹秋色满东南。
米芾是湖北人,跟郑板桥一样,念念不忘家乡的味道。其实吧,我们对于家乡,难忘的就是一种味道。据说江门在国外有四百多万侨胞,尽管很多人的生活习惯变了,却依旧喜欢陈皮,每年都特意回江门采购一些。
作为北方人,我爱上陈皮,而且很痴迷,喜欢的就是陈皮的味道。我能闻出五年皮和十年皮,单凭辨别陈皮茶色,就知道陈皮的年份。五年陈皮煮水,色淡,宛如明前龙井茶汤,年份越久,煮出来的陈皮水颜色越重。二十年后的陈皮水,色如普洱,却比普洱清澈透亮。从陈皮的色相看,一两年的陈皮,内表雪白,外表淡黄;二十年以上的陈皮,表面油点均匀密集,黑黝黝的,用手盘几下,会呈现出如同小叶紫檀般的光亮。
当然,我更喜欢做菜的时候用陈皮作食材,如红焖猪蹄或者烧牛腩,加入陈皮后,别有一番风味。如果将陈皮在火上烘烤,捣成粉末,揉到面食里面,咬一口便是满嘴的清香。我甚至在写作的时候,案头放几块十五年以上的陈皮,时不时拿起来放在鼻子下嗅一会,顿觉神清气爽。
陈皮到底什么味道?或许不同的人有不同的说法。在我看来,年份很久的陈皮,有一股豆瓣酱发酵的醇厚,伴有老红糖的甜润和糯米的香气,掺杂着一股柑的清爽。
爱上陈皮以前,我不太喜欢品茶,喝茶的时候都是用一个大水杯冲泡,整个上午也就这样了。因为陈皮,我几乎改变了生活方式,每天都要坐在茶桌前,用陈皮泡茶,一个人慢慢品味。有人说,如果一个男人对烟、酒、茶都没爱好,他活得就毫无意义。这么说来,我现在活得有意义啦?呵呵。五十有余了,我已经消费掉了前半生,而且是在粗粗拉拉的生活状态下消费掉的。过去我总以为太细致的生活经不起筛子,倒是粗粗拉拉的生活过滤之后,会留下一些看得见摸得着的东西。现在不同了,我很想让生活变得细致起来,就像湍急的河流进入平缓地带,宽阔而从容。
爱上陈皮,其实是选择了另一种人生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