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家山的清晨
栏目:心语
作者:蒋蓝  来源:中国艺术报

  一滴一滴的溅落声将我惊醒。不是雨打芭蕉那种从底部扩散开的碎裂声,而是一滴接着一滴的贯通之音,就像一支箭,追上了前面一支,缓慢地贯通了前者,发光的箭镞还在慢飞。四面八方飞起的鸟鸣,好像在为窗外的滴水密致地镶嵌一层金丝银缕,让滴水成为一个时光的琥珀。

  推窗而望,大气清冽,晨曦尚未跃上叶家山巅。那是瓦楞间的露珠,降在竹叶上,竹叶承受不住,又往另一片竹叶倾注……就像一袭典雅的长裙,曳地而过,发出了一声南宋气象的窸窣……

  昨晚在夏履镇双叶村周家祠堂里看完“绍戏” ,出来时夜色浓重,我登山投宿, 1043级大石台阶,逶迤于3公里长的竹海深处。一路上,我沉浸在大禹治水的戏剧余绪,比如戏台上大禹饰演者的禹步。禹步的来源主要的传说,是说大禹治水太过辛苦以至于腿瘸,后世巫师效仿大禹就形成了禹步。 《尸子》中就说:“古时龙门未辟,吕梁未凿……禹于是疏河决江,十年未阚其家,手不爪,胚不毛,生偏枯之疾,步不相过,人曰禹步。 ”遥想大禹步履蹒跚,摩顶放踵,连草鞋都掉了,于是才有“夏履”地名的流传。我则喘着粗气,终于登入了山顶一家客栈的二楼。

  海拔470多米的叶家山,南宋年间(约公元1127年)天台叶石令,辞官隐居于古越龙山。据叶姓家谱记载,曾任南颖太守的叶探花,移居于此后,叶氏便一直在此地繁衍生息,叶基公的余荫护佑了族人八百余年,其隐居的后龙山也改为叶山,人们称为叶家山顶。至今留存许多遗迹,比如鼓楼和下七间民居、采石造屋的一字岗、生产鹿鸣纸的古作坊。

  依山而建的村舍,隔一段路就有一个活水塘,有的整修一新,有的因无人居住而颓败,门前长满野草,一些院落里的蔬菜也无人采摘,全然枯萎了,看着不禁有些惋惜。曾居住于山踝的周敦颐却偏偏喜欢“绿满窗前草不除” ,为何不除?他解释说:“与自己意思一般。 ”又说“观天地生物气象。 ”大儒从窗前的青草体验到天地蕴含的气象,这样的原生态村落反而让我们洞悉一派勃然生机。民宅除了砖混房,大多是木结构楼和泥墙屋,述说着古村落的兴衰。见我来访,几个在村路边烘烤竹子制作扫帚、竹耙的老人,热情招呼我。他们说, 20世纪六七十年代,叶家山有一百四五十户人家、数百人口。改革开放以来,山下发展一日千里,年轻人外出读书、做生意。如今叶家山的户籍人口只有40多户、 60多人,都是老年人, 80岁的人在村里不算老, 100岁的太婆仍在洒扫院子。

  我顺着一条通往山巅的土路而上,遇到几匹驮建筑材料的骡子,眼睛泛着天光,它们无声无息穿行在自己的命运里,几乎不往外界多看一眼。奇妙的是,通村不闻犬吠,起起落落的鸟声成为了叶家山的亮音。我逐渐辨认,有麻雀、黄雀、黄鹂、大杜鹃、伯劳、喜鹊的交错叫声,在万竿修篁之上,还可以看到几只迅疾滑过的红隼,切割着漫延而上的金色晨曦。

  鸟是空山的大师。鸟儿也是空山的人民。

  如果空山不闻鸟鸣,空山就显示出主语的失语,以及主人的失踪,空山就趋于荒芜性质。如果再无几只急射的鸟影,似乎暗示空山已经被天光遗忘。绿水青山一律木头木脑,流水潺潺,进一步逼显了空山的荒谬。

  空山的鸟鸣,既是鸟儿的自我叙述,也是空山得以显现的最佳方式。因为鸟鸣在空山中获得的起落与回声,恰恰也是由鸟鸣到鸟语的唯一生成之地。叶家山与鸟儿共有的语境,在秘密与清朗、玄奥与灿烂的转折里,在鸟儿自我揭露的过程中,由于叶家山的过度呵护,鸟儿就像无解的谜语,让古代的诗人闻鸟鸣而潸然落泪。

  空山的空,并非是空寂、空旷、空无,不是空空荡荡。空山的空位充实、盈满之际自然漫延出来的天籁,鉴于天籁无声,所以化作一道鸟鸣。唯有在鸟声打开的亮光之下,我们才能目睹空山乃是充盈之山的本质。

  所以,被空山抛弃的山,鸟不拉屎,是死山,是假山,是人工堆出的一个工事。不是空山,也不是远山。

  站在叶家山最高处,环视远山,远山之远不是空间距离赋予的模糊,而在于处于一种憧憬心态下的朦胧心像。远山因为鸟影的起落,因为鸟影提拽远山的如云之翼,远山欲飞。远山欲空山,成为了鸟儿摆渡生死的场域。而鸟儿也成为了厘定远山欲空山的一个觇标。恰如法国哲人布朗肖在论及作家儒贝尔时讲的一段话:“空间的空洞,空间不再浓缩而成,而要通过减法减到破裂然后大放光芒” 。

  山巅上有一棵枯树,枝叶脱尽。鸟儿抓紧枯枝,枯枝被惊醒了,鸟儿成为了枝条上唯一的叶子。叶子在风中不会上下蹁跹,但叶子的绒毛却在风里打开了来自于天空的全部气孔。高天的聚形物,看起来是一块黑铁。枯枝上的鸟儿,是水墨画空间的一滴墨汁。露水浸泡的早晨气息容易发冷,但因为有发亮的嘴喙,早晨就开始在它角质化的反光里营造出一抹暖意,宛如远处的窗户玻璃反射过来的微光,使得墨汁漫漶,润而晕,鸟儿逐渐成为了阳光的妹妹……

  在叶家山,生机总是低伏而收敛。枯枝上的鸟儿一回头,我能看见躲在水墨之后的出神与安然,绝无半丝强制、扭捏的身形……

  一只鸟把天空越抬越高,并不是为了展示自己的渺小。一个人把嗓门越吼越大,并不是为了替代高音喇叭。只有当一个人的身位越变越低,他才是一心渴望回到低处——不是充当铺路石或者垫脚石,而是直接回到低处。这样,他才可以放心地打量天空,以及那只鸟儿写下的墨迹。

  到这时,阳光还没有大面积漫入山坞。就这样,直到枯枝逐渐融化于晨曦,直到松墨的香气从枝条间四散,直到鸟儿孤悬于黎明的帷幕,直到鸟儿成为空山的核心。天光遁去,树枝逃逸,那唯一的鸟儿,对我突然大叫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