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段时间,流沙河先生住院,我和四川作协党组书记侯志明、副书记张颖前去看望,带去大家对先生的问候,祝愿先生能早日康复。那时我们都认为愿望会成真,因为先生的状态看上去不错,一如往常和我们聊天,热情招呼我们。11月23日上午,网上有人说流沙河先生去世了,我们急忙确认,发现那是谣传,不过当时先生的状态已经不太好,已经被送进了重症监护室,我们都在为老人祈祷,希望他能挺过来。想不到到了下午,我们爱戴敬仰的先生还是离我们而去了,让人伤心惋惜。
先生是诗人,都说诗是个人化的,但他心里不是自己,不是只有自己的诗,而是存放着整个国家的诗歌发展命运。现代诗有很多流派,虽然先生有自己独爱的风格和诗人,但他始终保持开放包容的态度,对于自己不熟知的流派和作品,从不会妄下定论,而是通过不断涉猎,不断开阔视野来提升自己。1982年, 《星星》诗刊的两位负责人白航和陈犀,让先生写专栏文章,每个月一篇,一共写十二篇。那时候他大量阅读了很多台湾诗人的诗歌,认为台湾的诗歌创作有一些值得我们大陆诗人学习和借鉴的地方,就欣然受命,决定在一年之内每个月介绍一家,栏目就叫《台湾诗人十二家》 。
当时这个栏目引起了大陆诗坛的广泛关注,为我们大陆诗歌的创作注入了新鲜血液。先生趁热打铁,认为海峡那边不乏卓识之士,也该有人写一些文章介绍当代大陆诗人,出一本《大陆诗人十二家》 ,以便互相认识,交流诗艺。对此,诗人余光中说:“我们的社会背景不同,读者也相异,可是彼此对诗的热忱与对诗艺的追求,应该一致。无论中国怎么变,中文怎么变,李杜的价值万古长存,而后之诗人见贤思齐、创造中国新诗的努力,也是值得彼此鼓舞的。 ”
先生是学者,治学严谨,又不乏幽默风趣。2009年开始,他在成都市图书馆固定讲座,讲宋词、论诗经、说文解字。每月第一个周六下午,如果没有意外,他会准时出现在成都图书馆,讲一堂对市民免费开放的传统经典讲座,一共持续了九年。我们去看望先生时,聊到过先生的笔名“流沙河” ,他说他本来取的是“流沙” ,取自《尚书·禹贡》里的“东渐于海,西被于流沙” ,后来翻阅抗日战争时期的刊物,发现上世纪40年代已
经有了一个叫“流沙”的诗人。他认为人家是前辈,自己再用这个名字不合适,就加了一个“河”字当笔名。很多人以为笔名是从《西游记》来的,先生那个时候还没读过《西游记》 ,他说如果读过,绝对不会取那个名字,因为那河里头有妖怪,太吓人了。
先生自称成都文化人,对诗歌和汉语始终保持敬畏之心。他很少参加社会活动,很少接受采访,认为学人应该潜心于学问,少抛头露面。他更是厌恶一些常人眼中的尊称。先生和我们说过,他不喜欢“著名诗人”这种称呼,因为作协并没有明文列出著名诗人的标准,没有民主投票,更没有做统计。他还用证据说话,杜甫的职称是工部员外郎,李太白的身份是翰林院供奉,陶渊明是隐士。鲁迅先生的旧体诗写得也非常好,但是没有人称呼鲁迅为诗人。“一个人在自己名片上印着诗人然后还‘著名’ ,自我美化,国际笑话。有必要这么虚荣吗?我这一辈子经历了这么多,还要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干什么,有什么意思?叫我‘成都文化人’就够了! ”我们去看望先生,碰到先生正好出了新作,先生用工工整整的毛笔字签上名字,总不会忘记加上谁谁谁斧正的字样。他觉得中国文化博大精深,是人就免不了出错。他让我们斧正,是真的希望我们发现纰漏,及时回馈给他。
先生一生谦逊低调,我们称先生为前辈,他只说自己只不过是个过来人。先生生活自律、简朴,淡泊名利,对物质生活几乎没什么要求,但他迷恋人间烟火味,家常味,时常和我们聊他买菜做饭的趣事。先生做编辑的时候,修改稿件还是用的毛笔,后来书法也成为他毕生的爱好,无论是签名还是题字,我们总能看到他日渐精进的书法造诣。虽然很少参加社会活动,很少接受采访,但是作为《星星》诗刊的创始人、老编辑,只要身体条件允许,都会对《星星》诗刊的重要活动给予支持。在《星星》诗刊创刊40周年的时候,当初创刊的“元老”们来了,先生也来了,他十分开心,精神矍铄,和大家聊了很多,还题了“三百篇中一株火,四十年后满天星” 。“三百篇”是说《诗经》 ,让我们不忘初心,不忘先辈留下来的文化遗产,作为诗人,作为编辑,无论如何都要将诗歌的火种传承下去。“四十年”是指《星星》创刊40年,在广大编辑、作者、读者的共同努力下,中国诗坛呈现出异彩纷呈、多元开放的美好局面,是真正的“满天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