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冠中与“粪筐画家”
栏目:笔荟
作者:周喜俊  来源:中国艺术报

高粱与棉花  吴冠中  1972年绘

房东家  吴冠中  1972年绘

  今年是吴冠中先生百年诞辰,由中国美术馆和清华大学共同主办的“风筝不断线——纪念吴冠中诞辰一百周年作品展”从4月下旬在中国美术馆拉开序幕,各种展览和纪念活动持续升温。吴冠中离世已经9年,但其作品中传递的真、善、美,越来越彰显出特有的蓬勃活力。刚刚翻新的香港艺术馆特设了“吴冠中艺术厅” ,也将隆重举办纪念活动,并长期展出吴冠中作品及相关馆藏。

  香港艺术馆目前是全球拥有吴冠中作品最多、最丰富的艺术机构,至今珍藏其捐赠作品及个人文献达450多项,其中包括他20世纪70年代在河北李村下乡时以“粪筐”为画架创作的作品。清华大学吴冠中艺术研究中心主任刘巨德教授委托我与李村镇联系,想让吴冠中的房东家捐一个粪筐,放在香港艺术馆吴冠中艺术厅长期陈列。我当时正在外地深入生活,打电话给石家庄市鹿泉区人大副主任梁子杰联系,他答应马上落实。

  梁子杰原是李村镇党委书记,2014年5月,我到李村镇张堡村做为期三年的革命老区帮扶工作,他热情向我推介吴冠中在李村创建的“粪筐画派” ,带我参观新建不久的吴冠中文化广场,还送我画册和有关资料,希望我把吴冠中在李村的故事写本书留给后人。

  这是发生在河北大地上一段带有抢救性质的珍贵历史。在李村镇和清华美院的支持配合下,我利用近两年时间,采访当年在李村生活过的艺术家和村里的房东及有关人员80余人,完成了24万字的长篇纪实文学《沃野寻芳——中央工艺美院在河北李村》 。在深入挖掘这段几乎被遗忘的历史过程中,我对吴冠中在李村创建的“粪筐画派”有了更深的了解。

  1970年5月,中央工艺美术学院全体师生按照上级指示,整体下放到驻扎在获鹿县的部队农场接受军管再教育, 200多名师生分别住在李村和西小壁村,白天集体到滹沱河畔的部队农场劳动,晚上三五成群住在百姓家中,一住就是三年。这些高等学府的师生,被动地来到陌生的农村,却实实在在体验了生活,当他们以普通劳动者身份走进广袤的田野,才发现看似平淡的土地上,蕴藏着丰富的创作资源。他们用艺术家的敏锐目光,观察着路边的小草如何偷偷地发芽,沟畔的野菊如何悄悄地开花,村口的小树何时伸枝展叶,院里的石榴何时开花结果……

  吴冠中出生在风景秀丽的江南,刚到李村时,看到地形比较单调平淡,不易找到引人入胜的风景画面。时间长了,尤其是与这里的乡亲们产生感情之后,蓦然发现,看似平淡的李村,原来有那么多美的东西可以入画。土墙泥屋造型简朴,色调和谐,春天到了,洁白的梨花,红色的桃花,把朴素的村庄装点得姹紫嫣红,燕子飞来,匆忙衔泥在屋檐下垒窝。路边的野菊开满淡紫色的小花,以顽强的生命力向世人证明,只要根不离开泥土,无论在何种环境,仍能展示出充满活力的美。

  吴冠中在李村的土地上找到了生活之趣,发现了自然之美,这种美给了他坚守的力量,让他的心情豁然开朗。他想画画了,可没有画笔,没有画板,没有画箱。因为当时是不允许画画的。1972年,管理终于有了松动,星期天可以画画了。吴冠中很兴奋,马上托人从北京捎来颜料和画笔。他是画油画的,需要画布、画框,这些东西在村里买不到,也无法制作,他急得满村转。终于在李村的小卖部发现了一种小黑板,是用马粪纸压成的,很轻,价格也便宜,一块多钱一张。吴冠中一下买来几十张,又买来一桶胶,在小黑板上刷层胶就能替代画布了。

  画布有了替代品,画架怎么办?他四处寻摸,发现房东家的粪筐很有特色,这种用荆条编制的粪筐,一侧的背把大多是用剥了皮的小树干经加热弯成的,光滑、坚实、耐用,名为粪筐,并不是背粪专用,而是家家户户必备的一种用具。农村人出门背粪筐,就像城里人随身背个包一样。老乡们下地干活,孩子们上学,总习惯背这种筐,拾柴、打草、捋槐花、捡麦穗,背花生、土豆都能用得着。

  吴冠中背着粪筐到地里作画,高高的背把正好当画架,筐兜里边放颜料盒、画笔什么的,发挥了画箱的作用。他在粪筐上画出了一幅幅精美的作品,同学们羡慕不已,戏称他为“粪筐画家” 。好多师生觉得这办法不错,纷纷跟着学,星期天各自背着粪筐寻找庄稼地写生,这成了李村当时最具特色的景象。后来效仿的人越来越多,便形成了远近闻名的“粪筐画派” 。

  李村的石榴树很多,几乎家家都有,五月榴花盛开的季节,灰墙灰房顶的村庄像朴素的姑娘头上插满了红花,顿时添了几分姿色。吴冠中对石榴花情有独钟,但这些石榴树大都种在墙角,虽有几簇火红的石榴花映照在山墙或房檐下,树干却往往半掩于烂砖破瓦或杂物堆里,像一个衣衫褴褛的窈窕淑女,忍辱负重地蜷缩在阴暗的角落,很难入画。吴冠中为她们感到委屈和不平,他采集全村石榴树的优势,画出一棵充满生机和活力的大石榴树,安排到房东家院子正中央。绿叶衬着红花的壮硕石榴树,撑开画面的主要空间,一排北房在石榴树遮挡下时隐时现延伸开来,虽然在画面中位置较低,却舒展明亮。红花绿叶的团状石榴树与黑、白、灰组合的长方形房屋形成强烈对比,给人很强的震撼。画面最上方的天空中,左边有一对飞翔的双燕,右边是另一只和树梢几乎平行的燕子,成为画面上拨动春曲、跃动生命的精灵,给人无尽的想象空间。

  吴冠中画完《房东家》 ,自我感觉很好,他把画摆在院里,让来串门的乡亲们给提意见。大家先是一阵赞美,接着开始问这是画的谁家?吴冠中笑而不答,让他们猜。这个说是东家,那个说是西家。猜了半天也说不准到底是谁家,纷纷要求吴冠中说出答案。吴冠中呵呵笑着一挥手说,就是我这房东家!大家恍然大悟,兴奋不已。

  李村人都知道,吴冠中只要作起画来,像是进入“仙界” ,没有饥饿,不知冷热。盛夏的田野像火烤一样炙热,中午气温高达40多摄氏度,吴冠中穿着背心、短裤,在田野里倚着粪筐一画就是一整天,中间不吃不喝不休息。房东见他大中午也不回来,着急地对他的学生们说,老吴真是不要命了,这大热的天在太阳地里暴晒着画画,哪能受得了啊?你们快去看看吧,别让他晕倒在地里还不知道。学生们理解房东的善意,有时给他送壶白开水、拿个馒头,可他根本顾不上吃喝,说画画时胃是停止工作的,吃了东西不消化更难受。有时只是喝口水润润嗓子,又忙着投入到作画当中。傍晚回来,四肢晒出密密麻麻的水泡。

  吴冠中有个习惯,画画时谁都不理,更不喜欢旁人围观。他说作画好比母鸡下蛋,要专心致志,有人围着,就下不出来了。一旦画作完成,马上像换了个人似的,跟老乡们又说又笑,让左邻右舍的大娘大嫂们给提意见,态度谦和得像小学生。刚开始村里人不好意思,说你是大画家,俺小老百姓大字认识不了两箩筐,更不懂艺术,能说出啥来呀?吴冠中启发她们,大街上过路的陌生人穿件新衣服,你们还品头论足议论半天呢,我画的新画,你们就没有看法?怎么想的就怎么说嘛。

  乡亲们见吴冠中这么谦和,也没啥顾忌了,有啥看法就直言不讳说出来,他听得很认真。老乡们对吴冠中的感情越来越深,对他的画作也越来越关心,每次看见他背着粪筐从地里回来,老远就喊,老吴,今天又画啥了?他会乐呵呵地招呼大家,快过来看看吧,等着听你们提意见呢。

  吴冠中有时一天画一幅画,有时能画好几幅。他把高粱、玉米、棉花之类的画靠在房东家院里的墙根下,让乡亲们观看、品评。村里的女人们性格直率,说话却不伤人,她们看了觉得不满意,就会互相对视一下,婉转地说,咱没文化,看不懂。

  吴冠中听到这话会琢磨,为什么乡亲们看不懂这些最熟悉的画面?说明自己没画好,不符合群众的欣赏习惯,他就要思考如何解决这个问题。有时他画的画自己并不满意,乡亲们也会热情地说,真像,挺漂亮的。吴冠中知道这画并不符合艺术标准,只不过很像真实的对象,才得到了群众的认可。他心里仍然不是滋味,觉得蒙骗了乡亲们,辜负了他们的一片真情。他自我感觉画得满意时,群众的表情马上热烈丰富起来,连声夸赞,这多美啊,太美了,就该是这个样子的啊!

  在“看不懂”和“像”与“美”的评价中,吴冠中深刻体会到,群众的审美观虽然朴素,但并不低下。农村的姑娘媳妇们绣枕头,绣鞋垫,各种彩线搭配得很和谐,她们没有文化,对美却有着与生俱来的独到见解。春节是农村最热闹的时候,女人们用不宽裕的白面蒸出莲花、佛手、寿桃、石榴、小兔子、大公鸡、鲤鱼等各种样式的花馍。这些样式有的夸张,有的变形,与真实对象有很大距离,但从来没人考虑是否“像” ,要的只是“美” 。在日常生活的观察中,吴冠中懂得了,文盲并不等于美盲,群众有自己的审美观,只有虚心向生活学习,才能了解群众的审美情趣。

  “专家鼓掌,群众点头” ,是吴冠中对自己作品的要求,后来归纳为“风筝不断线” 。他把作品与现实的关系比作风筝,风筝飞得越高越好,但不能断线。这条线就是作者与人民之间的感情。这种情感不是伪造出来的,也不是在画室里凭空想象出来的,只有在和人民群众密切接触中才能产生。

  吴冠中在河北李村广袤田野找到了放飞风筝的“那条线” ,积蓄已久的情感得到了爆发。在允许每天画画的日子里,他拼命地画,不让自己停下来。 《高粱与棉花》 《瓜藤》 《胡萝卜花》 《野菊》 《南瓜》 《岩下玉米》《冬瓜》 《柴扉》 《苇塘秋雁》 《喜鹊》《麻雀》 《池塘》 《双燕》 《井》 《硕果》 《山花烂漫》 ……

  这批在李村孕育的作品,具有强烈的感情色彩和地域特色,火红的高粱、雪白的棉花、碧绿的冬瓜、金黄的麦田、朴素的农家院都进入了画面。这些作品的独特艺术魅力,就在于植根于生活沃土,能让人感受到浓郁的乡土气息和炽热的情感,甚至能从中听到艺术家们的心跳和呼吸。

  著名法籍华人艺术家熊秉明曾说,他最喜欢吴冠中在李村的作品,这些画一眼看去就能让人感受到吴先生的心已深深扎进这片土地。

  吴冠中在《我负丹青》一文中深情表述:“我珍视自己在粪筐里的画在黑板上的作品,那种气质、气氛,是巴黎市中大师们所没有的,它只能诞生于中国人民的喜怒哀乐之中。朝朝暮暮,立足于自己的土地上,拥抱着母亲,时刻感受到她的体温与脉搏! ”

  从这段充满感情的文字,可以了解到吴冠中对李村这批作品是多么珍爱。这些在李村粪筐上诞生的娇儿,不是采风的应景之作,不是写生的匆忙采撷,更不是坐在画室故弄玄虚的笔墨技巧,而是深度体验生活挖掘到的瑰宝,是在苦难中发现的生命底色,饱含着艺术家对祖国土地的热爱,对人间美好的向往,对艺术生命的敬畏。他用手中的画笔描绘着生活中的真、善、美,其作品呈现着昂扬向上的力量,这种精神让人感动,更让观众震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