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蜀地多次,但在此之前,不知世上有简阳。飞机自南昌升空,像是飞往一个虚假的概念,情绪仍在地面徘徊,之前连要不要带相机都犹豫许久。到了简阳才知它与成都只隔着龙泉山,自古便是蜀都东大门,顿觉踏实了许多。与当地人细聊,又知简阳是写《许茂和他的女儿们》的作家周克芹的老家。同名电影的拍摄地就在周克芹故里葫芦坝,踏实中又多了亲切和冲动。
葫芦坝离市区只三公里多,我差点在入住酒店的第二天就打车去了。因采风最后一天有去葫芦坝的安排,当地作家力劝我与大家一道去。
作为有两千年历史的天府雄州,简阳保存了白塔园等古迹;作为全国文明城市提名城市,它拥有秀美如高尔夫球场的鳌山城市公园。跟着人群在这些亮闪闪的景观和信息里穿梭时,我心里记挂的仍是葫芦坝。少年时看过电影《许茂和他的女儿们》 ,成年后又上网重温过多遍,对于那些融入了自己精神发育的作品,我很喜欢在成年后寻访它的现实原型,一点点蛛丝马迹都能让我重回初次相逢的那个年代。
大巴载我们去葫芦坝时,驶到半道停下来,前面路面逼仄,只能换乘小轿车分批过去。剩余两公里左右,等小车来回折返地接送,既费时,又与空气与泥土隔绝。我提出步行过去,邀成都一位熟悉的作家同行,他早年当兵,能跑五公里武装越野,但近年腹部有些“自大” ,挫败了双腿的劳动积极性。喊了几次他假装没听
见,倒是两位四川小说家说她们也想步行。二位我都认识,其中一位是在鲁迅文学院学习时的同学,她们执意陪我步行可能有尽地主之谊的意思。
起初有点尴尬,不好意思被女士陪同,也怕走快了她们跟不上。脚步颠颠地下了个百米长坡,又穿过一片旧宿舍旧厂房,发现她们的脚力也是很强悍的,完全不需要迁就。原来她们对步行也很有热情,平常在家也常走快步锻炼。
简阳和葫芦坝之间的水泥路被各式新旧楼房店铺挟持着,扭来扭去就是不露点破绽给植物一点机会,总让我担心走错了。接人的小车偶尔从身边掠过,说明方向没问题。那些在红砖楼里用老式剃刀刮腮,闭着眼睛听电视,打着瞌睡玩麻将的人倒令人觉得可爱,在市区人的脸上很难见到这种对时间和时尚的淡漠。
就在我们谈论城镇化也许将消灭乡愁时,路两侧忽然空旷起来,高大的乔木、密集的灌木、成片的庄稼像挣脱了水泥的束缚一样从土地深处喷涌而出,槐柳、芭蕉、竹、枣、桃、玉米、土豆、花生……还有一种正在结青色果子的树,我以为是杏,同学说是核桃。这是我第一次见核桃的鲜果和树,她们俩说在四川很常见。
穿过写着“周克芹故里”的牌楼后,地形变得有点像鄱阳湖区的圩堤,左下方是竹林、果树、菜园,沱江的支流绛溪河在竹林外慢吞吞地翻滚着鳞片,身影闪闪烁烁,呼吸时高时低,把一片丰饶的土地环绕成葫芦状小岛,同电影里的生态及地貌基本吻合。
前一晚用手机搜电影视频,对开头几分钟出现过的一座晨雾中的老石桥印象深刻,桥面离水面很近,每隔两三米有个船形桥墩,尖尖的船头迎着水流分解波涛对桥身的冲击,时间流淌了四十年,它应该还健在吧。
我们顺着绿雾越来越浓、房屋越来越少的道路快步往前,一直没见桥的踪影。问了几个路人,都说应过牌楼后往左转,我们完全走反了。她俩也享受在绿荫里的自由行,走了冤枉路也不懊恼。折回到牌楼下,采风团基本到齐,准备走山路去周克芹墓地举行祭扫仪式。
我仍急着去找老桥。二位作家也不确定祭扫之后还有没有时间看桥,也跟着我顺小路和竹林往下方走。走了近一公里,几字形路口有家小超市,几个打赤膊的人或坐或站在超市门口的灰布棚子下打牌,狗卷着尾巴在脚下钻来钻去。更羞涩的那个女作家小声用四川话问路,有个汉子埋头说,桥就在前面,又扭头大声喊:看桥可以,不要跳桥哈。
我们三个笑声刚落,一座有水泥栏杆,可过汽车的公路桥横跨绛溪河,伸展到近百米的河对岸。桥头的水泥底座上耸立着三个写实风格的葫芦雕塑,边上的休闲酒楼墙壁上还贴着《许茂和他的女儿们》剧照,张金玲、刘晓庆、李秀明年轻红润的面庞被2019年7月的热风吹得微微发皱。就是这里了,但那座船型桥墩的老桥呢?
我们在桥面拍照留念时,发现上游两三百米远的水面上横着一道水坝,把镜头拉近,每隔两三米就有个船型石墩。我小跑过去,外形和电影里的石桥很相似,只是桥面被水淹了一半,不像桥更像拦水坝,对岸粗壮的槐柳树下还泊着几只花花绿绿的橡皮划艇。水上岸上除了我们仨一个人也没有。阳光无所事事地在空中闲逛,时而在水面滑行,时而登上头顶,烫得头发晕。
她们主动帮我和老桥拍了几张合影,自己却没站到镜头前去。这时我意识到,她们期待的葫芦坝,也许是另外的样子。
不确定就是电影里的那一座,甚至,它是不是桥都无法确认。很奇怪,站上那座桥状石坝,心里响起锚定的咔哒声,似乎,我此次入蜀的目的地就是这里,似乎,只要顺着坝面趟水过河,就能走回我的少年,走回刘晓庆、李秀明们的青春。
特别享受这种错觉,如果是一个人来,我可能会一直在河两岸逗留至天黑。我们回到牌楼下时,祭扫的人正陆续下山,聚在路边店门口大汗淋漓地啃西瓜。然后,登车返回城区赶晚饭。
错过看周克芹墓地我并不遗憾,反倒觉得比其他首次来葫芦坝的作家更幸运,对一个作家最好的纪念,可能还是多触摸他所描写和创造的世界吧。半小时前,我蹲在老石桥上洗手,觉得简阳已具象为一湾温润的绿水,我们在水下握手致意时,没人注意到我眼里有深情像水波一样涌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