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被称为一线天的峡谷口,我几乎被风掀倒,倒退几步,终是站稳。临近中午,阳光正盛,刚刚登了数十级台阶,后背粘湿,脸颊也是烫的。感觉自己是刚出炉的面包,正想凉快凉快,风就来了。只是过于猛烈,过于阴寒,似乎对面藏着巨大的冰窟。还好,胳膊上搭着长袖,我赶紧穿上。顿了一下,踏着溪中不规则的石头,小心翼翼地跟在朋友身后。风更大了,我试图抓住点什么,两侧的山石倒是够得着,只是上面长满苔藓,摸上去身子倾得更斜了。我缩回手,屏息前行。如鞭的劲风渐渐弱了,我听到了水声。不,我早就听到了,应该是水声更响了。钻出一线天,整个人立马被毒烈的阳光包住,几分钟时间,从夏天到寒冬,再到盛夏,时间折叠,这是一线天的魔力。同样的蓝天白云,但已是另一个世界。因而叮咚的泉水有了奇异的色彩,猛然感觉是白的,再细瞅,则如野藤叶子般青绿。稍稍眯眼,似乎又变成红粉色,当置身于岸边的山石,则又是白的了,仿佛云朵坠入其中。
这便是渭水了。
渭水发源于渭源鸟鼠山。 《尚书·禹贡》载:“大禹导渭自鸟鼠同穴山,渭水出焉。 ” 《水经注》云:
“渭水出陇西首阳县渭谷亭南鸟鼠山。 ”渭水流经天水、宝鸡、咸阳、西安,与泾河交汇,流过渭南,注入黄河。泾河是渭水最大的支流,渭水则是黄河最大的支流。泾河水清,渭河浑浊,两河交汇,相拥而不缠绕,这就是成语“泾渭分明”的由来。
如果长了翅膀,我一定飞进鸟鼠同穴洞,也许那里像一线天般阴冷,也许潮湿但温暖,鸟和鼠才将这里作为栖息之地。也许与鸟鼠同穴的还有其他动物,它们白日里是仇敌,但黑夜来临,则偃旗息鼓,相安无事。我想定是有使者的,彼此听得懂的讯号、对黑暗的恐惧或上苍的手势。发源地的不同凡响,预示着渭水的神奇。
我想起了世界上著名的河流,幼发拉底河、底格里斯河、恒河、尼罗河、刚果河,当然还有长江和黄河,想起河流孕育的文明。没有一条河流是独立的,定有发达的根系,渭水就是其中之一。在这条根系的深处,长着仰韶文化、马家窑文化,齐家文化。这只是简单的几个汉字,待看到那些形状色彩各异的陶罐,一切变得清晰,令人心荡神驰。
走进陶博物馆,目光突然不够用了。陶器在别处也看过,但第一次见到那么多,据说还只是十分之一,更多的陶珍藏在没有光线的地方,如这些陶器先前藏匿的那样。那些盆、碗、钵、罐来自时间深处,四五千年、七八千年,甚至更久。如果主人不介绍,我分不清是属于齐家文化、马家窑文化还是仰韶文化。就如在海底畅游,面对穿梭的鱼群,完全分不清种类,也叫不上名字。彼时,唯有惊喜,唯有凝望。
这些古老的陶器来自渭河两岸,没有一件器物上写着制作者的名字。于制作者,那就是生活物品,却倾注了巨大的精力和心血,就其想象和创造,堪称艺术大师。
脑里于是勾勒出一个画面:腰系围裙、脚踩草鞋的妇人来到渭河边,五月的风吹拂着她略显花白的头发,她蹲在河边照了照,撩水理了理,一条鱼游过来,是条小鱼,身带黑纹,妇人伸手欲捉,那条鱼迅疾返身沉没,水面荡起一圈圈波纹。妇人用麦色的罐子盛满水,顺着来时的路,因为抱着罐子,她缓慢了许多。在扎着木栅的院子里,她的丈夫正在制作陶碗。听到妻子的脚步,他并未抬头,直到她在他旁边坐下,拭着额上的汗,他才招呼:回来啦?但仍没抬头,他生怕自己有丝毫分心。妻子知道丈夫喜欢安静,她双手托腮,凝视着自己的丈夫。第一道工序完毕,丈夫终于抬头,想在上面画什么?丈夫问,妻子不假思索,鱼!我要鱼!
此刻,我就站在那只陶碗前。那不是完整的鱼,没有眼睛,没有尾巴,但能确信,那就是鱼,不是一条,而是数条,灵动地游来游去。我似乎能听到水声。如果她知道丈夫制作的这只碗,数千年后将吸引无数的目光,该是何等欢愉。
陶器形状各一,颜色纷杂,常见的纹饰有平行纹、圆圈纹、花瓣纹、草叶纹、变体鸟纹,但更多的与水有关,要么是漩涡,要么是鱼在游戏,要么是蛙在跳跃。与两岸的花草树木、山间的飞禽走兽一样,陶器亦离不开渭水。
已是黄昏,抑或是夜晚;现在,或是五千年前。某些时候,时间可以逆行。流连于陶器前,不忍离开。这些器具是静默的。我相信,只要用心聆听,就能捕捉其体内的水流声。
沿缓坡向上,我看到路的两侧长满了一人多高的青蒿、黄蒿,如列队的士兵,等待检阅。偶尔会冒出一株两株大蓟,粉色的花朵,在青绿间格外鲜艳夺目。或许,她们就是前来看望丈夫的妻子吧,那挎着的竹篮里还有已经凉透的馒头。渭河水浇灌出的麦子,磨的面粉筋韧度极强,即使冷了,也散发着清香。这么想着,我已经到了秦长城脚下。
战国秦长城遗址在渭源有近四十公里,分布在庆坪、清源、北寨三个乡镇。大部分墙体及附属物为黄土夯筑,部分为红砂土夯筑而成,主要由墙体、敌台、关堡、壕堑、障墙组成。时间吞噬,风雨剥蚀,敌台、关堡已经失去了原来的形状,唯有黄土夯筑的墙体,仍然顽强竖立,固执地诉说着岁月的沧桑。
在这城墙内外定是发生了许多故事,那位前来送饭的妇女并未见到丈夫,数日之前,她的丈夫已经阵亡。唯有他的血迹还在,溅在城墙上。斑驳的血迹被太阳暴晒后,干硬如土。她颤抖的双手来回摩挲,久久地,直到黄昏来临,她才离开。黑暗抹去了她的泪痕,却难抚心中的伤痛。另一位士兵奋力拉弓,并没有看见敌人,他瞄的是头顶的大雁。好久没吃到肉了,这是天赐美味。他瞄准了最后一只,它飞得有些慢,也许它听见弓弦的响声,叫声透出惶急与恐惧,但它实在太疲惫了,怎么也飞不快。良久,士兵缓缓垂下双臂,他不忍射杀一只归家的大雁。他好几年没回家了,知道在外的游子有多么想家。
好吧,我承认,那是我的想象。站在黄土墙前,思绪犹如野草,那天,万里无云,阳光灿烂,万物都在蓬勃生长。
收回目光和思绪,我看到旁侧绿绿的一片,似乎是刚刚长出来的。询问同行的当地朋友,知道是黄芩,另一处是党参,再远处是黄芪。才想起渭源是药材之乡,境内野生中药材近五百种,现大面积种植的有当归、党参、红芪、黄芪十多个品种,被誉为千年药乡。还有一种说法,“渭水当归传两广” 。忽又想起那位张弓的士兵,他若看到曾经燃起狼烟的战场遍种药材,该发出怎样的感慨?
再往前,城墙与大地连成一体,本是沿城墙行走,却走到村民的田里。扁豆已经采摘,一丛丛倒立着,淋了雨水,通体皆黑,似乎带着远古的气息。
远望,能看到梯状的山,看到山坡上的药材,看到村庄,还有裸露的褐色,那是孕育后才有的颜色,唯独看不到渭水。但我知道,渭水就在不远处,在大地怀腹里,仍在奔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