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1年3月间,祖父田汉带着全家到了衡山,他说“奉老母在南岳菩提园住了将近七个月。借用了唐三先生家两间房,我在一间读书,老母在另一间绩麻,门是通的,我们母子一面工作,一面谈话,完全恢复了我幼年时代愉快的场面。 ”
易克勤,我的曾祖母,晚辈们随湖南人的习惯称她老人家为“老娭毑” 。那时候她快七十岁了,听父亲说老人记性极好,数十年前的人和事都记得清清楚楚。她虽然没有读过书,但善于观察社会,语言生动丰富,有湖南农民素有的幽默和诙谐,三言两语就能把人物的特点和性格刻画得活灵活现。她讲故事的时候,祖父和父亲都听得入神,夜深还不想去睡。祖父感到老娭毑讲的这些故事很可贵,既叙述了她的艰辛身世,又回溯了祖父自己苦难的童年,就开始每天晚上在油灯下随手记下来。渐渐地,祖父作记录用的毛边纸积成了厚厚的一摞,他想把老娭毑作为一个中国农民女性,如何度过这艰难困苦七十年的历史记录下来。祖父前后用了一个多月的功夫,把老娭毑的话基本记完了,想把这些记录稿整理起来汇编成册,叫《母亲的话》 。这些记述在湘桂撤退中散失了一部分,但还是在报刊上陆续发表了一些。后来父亲把这本书编成出版了,还请叶圣陶先生作了序。
长沙文夕大火之后,祖父随“三厅”从长沙转移到衡阳。在长衡道上,他陆续写了十一首诗记录长衡之行。“猎猎秋风卷柳丝,将军慷慨誓雄狮。画囊在背琴悬肘,齐向乡村出发时。 ”他和演剧队、宣传队的朋友们,奔赴乡村,以文艺作武器,向民众宣传抗日救亡。对于南岳,祖父的确情有独钟。他们走出长沙时,一路上满目都是被战争破坏的景象。祖父写道:“街头瓦砾尚成堆” ,“百十人家剩二三” 。尽管一路走来“尘高石碎夜风寒” ,颇感“人间行路难” ,但他对于南岳确有“十年梦里朝南岳”的一片向往之情。他说:“乘总务厅车先赴南岳市,远望峰峦,起伏云际,惜无暇攀登。但今春未暮即得三登祝融峰,不必待夏秋间矣。 ”祖父以诗抒怀,写下了《衡阳道中记行》等十多首诗,记述了南行之路,并对在南岳开展抗战文化运动表达了坚定情怀:“天柱峰边一纵眸,东南烽火几时休。是谁撑得乾坤住,赖有人间硬骨头。 ”
1939年4月,祖父与马彦祥、冯乃超、鹿地亘(日本反战同盟成员)同登祝融峰,在烟雨中纵览南天绝胜,夜宿上封寺。他们到南岳来,是祖父向叶剑英提出建议后,经“游干班”教育长汤恩伯邀请和周恩来批准,带着“三厅”所属抗敌演剧八队、电影一队,配合“南岳游击干部训练班”的工作,以戏剧为武器激励军民的抗战精神。自1938年8月起,演剧八队就一直在衡阳、衡山、南岳一带进行抗日宣传演出。这次,他们为“游干班”演出了《英勇牺牲的杨队长》 《关帝庙起义》 《背葱岭之夜》等剧目;教学员们唱《义勇军进行曲》 《游击队之歌》 《太行山上》 ,大受欢迎。
祖父、冯乃超与周恩来一起,被“游干班”聘为讲师。在南岳游击干部训练班第一期同学录上写着:“讲师:田汉,寿昌,湖南长沙,政治部;现在:长沙三公祠;永久:重庆政治部三厅。 ”那是1938年年初,祖父应军委会政治部副部长周恩来的邀请,以中共地下党员的身份,成为军事委员会三厅第六处少将处长,负责文化宣传,厅长是郭沫若。那时,他与欧阳予倩等人通过“上海戏剧界救亡协会”组织起来的十几个戏剧界救亡宣传队都派上了用场,成为政治部三厅进行抗日宣传的骨干力量。在建立抗日民族统一战线和国共合作的背景下,蒋介石听取了朱德在高级将领会议上提出的“国共两党联合举办游击干部训练班”的建议,决定在南岳开班。三期下来,培养了3000余名抗战急需的游击战人才,其中包括中共衡山县委派来参训的60余人。
在南岳,祖父正巧遇到了急切推进佛教界抗日运动的巨赞法师。南昌失守之后,在南岳福严寺讲学的巨赞法师怀着佛法启示的悲愍,为着民族,为着佛教,发起组织抗日救亡团体,成立了“南岳佛道救难协会” 。巨赞法师回忆道:“青年人纯洁的愤火,各佛法上所启示的悲愍,使我实在不能再忍耐了。 ”巨赞法师是祖父的老友,原名潘楚桐, 1908年出生于江苏江阴,在上海大夏大学读书的时候,与创办南国社的祖父相识,参加了进步文化工作。爱国爱民的共同志向,使他们成为知己。祖父与佛道文化的善缘,与巨赞法师的友谊和观念认同,成为支持和催化南岳僧众抗日救国运动的机缘。在他的一生中,与巨赞和许多爱国爱教的佛道人士都是好朋友,他们互相支持,真诚相待,结下了深厚友谊。祖父大力支持南岳佛道界建立抗日救亡组织,对巨赞法师起草的“协会宣言”提出了尽量用佛教语言撰写佛教抗日救亡文稿的建议。期间,他还帮助南岳佛教界办理公文备案,介绍巨赞法师与叶剑英接洽,鼓励另一老友陈烈将军大力支持南岳佛道救难协会的工作。陈烈又名陈石经,时为南岳游击干部训练班政治部主任,思想进步抗战积极。任五十四军军长时驻守中越边境,亦是父亲任排长时的老长官。移防昆仑关后因败血症不治葬于南岳络丝潭。祖父有诗现镌刻于陈烈将军墓碑之上:“粤北曾传虎将名,秋风白马又南征。岂因烟瘴回锋锐,常为光明作斗争。清血奈何无药石?埋忠差幸有佳城。络丝日夜风雷走,犹作翁源杀敌声。 ”
祖父对巨赞法师提出的“佛家之救亡抗战论”和佛法上阐述佛家投入抗战洪流的道理十分赞同。在他给巨赞法师的信中,赞扬了法师的抗敌精神。他表示,要取得抗日战争的胜利,还会遇到许多“魔障” ;要取得胜利,“挣扎出一自由幸福之国家,譬之修成金刚不坏之身,悟出仁慧至尽之理,愈达成功,愈多波折,殆为必然。 ”他鼓励法师继续在湖南完成佛青团和佛救会的未竟事业。针对国内青年僧人对抗战积极性不高的情况,提出要“以不转退之精神,多少适应时地人事,继续为之必能蔚为风气,造福国家不小。 ”他认为,这样做的实际成就必不仅功利意义,如果是释迦佛祖在今日的中国,也会这样做的。
湖南南岳佛道救难协会成立后受到了祖父的高度赞扬,他有诗赠巨赞道:“锦衣不着着缁衣,敢向人间惹是非。独惜潇湘春又暮,花前趺坐竟忘归” ,赞扬他们爱国爱教的无畏精神。1942年,巨赞法师写下“崎岖山下路,恻怛佛家情。对镜憎华发,年来白几茎”的诗句,在当年岁暮寄怀桂林的祖父,表达领导佛僧下山为国奔走呼号的艰难,感怀他理解支持佛家的真挚之情。
新中国成立后,祖父仍寄南岳之情怀,与巨赞法师频续前缘。在他1965年5月9日的日记中,记载着见到巨赞法师的情景。“午后邀妈妈(老娭毑易克勤) 、长庆,到铁三(外公欧阳予倩家)又邀同秋嫂(外婆刘韵秋) 、维维(即作者本人)同到万寿山……租船时忽遇巨赞法师,又邀他坐我们的船……巨赞师谓佛协‘四清’也搞出许多问题。 ”在祖父的记忆中,我竟然还曾见到过巨赞法师?那个时候我七岁了,按说应有所记忆,可惜现在一点印象也没有。
祖父尊重、欣赏巨赞法师,后来曾写诗赠他: “举剑下南岳,御寇拯无依。识见既明澈,所为遂雄奇。抛梭事生产,撞钟数杀机。幸成一家言,争鸣及良时。 ”这首诗进一步肯定了法师的高尚动机和明断义举,称赞他“十载曾弯射日弓,低眉和尚气犹雄”的精神和业绩。在祖父平反昭雪后,巨赞法师满怀深情地作诗悼念老友:“靴声橐橐忆当年,慷慨陈词猛着鞭。南国剧场聆夜话,祝融峰顶设斋筵。北来常作书房客,于今昭雪尚凄然。 ”
(作者系田汉之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