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作与同情
——评陈美者新作《活色严复》
栏目:书中艺
作者:曾念长  来源:中国艺术报

《活色严复》 陈美者 著
福建人民出版社 2019年7月出版

  挫败感折磨着严复一生,也穿过百年时光,折磨着那个试图走进严复世界的人。

  我不曾想,在美者笔下,严复竟会活得这般不如意。几年前,我读了一篇文章,了解过严复的科举失败史。但那也只是在一个具体方面说说严复的不走运,在世人眼中,实在无损于他的得意人生。严复是挤进了历史圣殿的人,是有故居可以挂牌的人,是被成群结队的游客瞻仰着的人,我们怎么可能想象,他这一生都被挫败感缠绕着呢?据我所知,陈美者写过一稿,不满意,重写一稿。我未曾见过第一稿,但我想,那里面的严复或许是另外一种生命风景吧?就像我们在传记作品中读过的许多历史人物,几乎都活在同一种人生楷模里——在风雨泞泥中砥砺奋进,最终开拓出一种昂扬励志的生命境界。

  不去想美者最初是如何写严复的了。她最终呈现给我们的,确凿无疑是一个无法摆脱挫败感的严复。数次科考失利,许多人都知道,那是严复早年的耻辱和一生的心病。但是到了晚年,严复总该是有许多得意事可以显摆的。当他在1918年回到故乡阳歧,本该是达人荣归故里的一副气派。可是没有,回顾一生,家累和国忧齐涌心头,严复竟被淹没在一种遗世情绪中。第一章《行香上书庙》 ,美者站在阳歧村这个地理坐标上写严复的家累、国忧和科举之殇,区区万字写尽了严复一生的不得意。但她没有就此打住,到了第二章《风起马头江》 ,以马尾船政为地理坐标写严复在海军、教育和翻译三个领域的经历,本可让严复得意一些的,结果照样是沮丧,用美者的话来说,就像是一手好牌被打烂了。这一番下来,似乎再无伤心事可写了。但是到了第三章《夕照郎官巷》 ,美者站在一个名流云集的地理坐标上,却听出了严复内心忧伤的交响。大概没有其他人会如美者这般,将严复的挫败感写到这份上了。

  我隐隐觉得,倘若不是隔着遥远时光,美者多半不会对严复产生兴趣。大体来说,严复理性有余,却少了点感性浪漫的生气。他热心于功名和时事,专注于实用之学,早期以进化论思想为时代演进推波助澜,后期则求诸中式传统,试图力挽时代狂澜。这样的人,不能不说伟大,却将现实世界拥抱得太紧,显得有些无趣,不大可能引起美者的精神共鸣。我读过美者的生活散文,大体印象如下:感觉至上,总能在日常生活的紧张间隙里发现诗性之光。这样的美者,自然与过于理性的严复不太相称,若在同一时空,两个人对话起来,估计是要冷场的。我只能这么想,美者走进严复的世界,是一种误会,也是一次例外。她只能以自己的眼光来打量严复,却意外卸下了附加在严复身上的各种概念补丁,让他重现出一点常人的活色来。她从最日常的饮食起居中看到了严复人生的真实。今天我们走进严复故居,多半只会遥想当年,严复是如何一等风流人物,又怎知他一生求个安稳居所而不得呢?杰出人物往往被各种概念打扮得光鲜亮丽,似乎真如中国人挂在口头上的那句好话,万事如意了。但是回到常人层面,总是十之八九不如意的。严复如此,美者或许也是这般。

  当我读完这部书稿,我告诉美者,我想从同情的角度来谈谈她的这次写作。她似乎觉得不妥,问我,她有什么资格对一个历史大人物表示同情呢?我未作解释。我知道,今人理解的同情,是一种道德安抚,是优越者对弱势者的怜悯和关怀。而我说的同情,不过是一种朴素眼光。它回到了初始语义,用来表示一个写作者感知世界的基本态度和方法——人同此情。

  今天我们把严复定位成一个思想家、翻译家和教育家,看到了他的不朽功业,然而回到当时,这些都只不过是严复无心插柳得来的,而他真正在意的,却是求而不得的现实治用和现世功名。杜甫曾经心疼李白不得志,在诗中说道:千秋万岁名,寂寞身后事。这话其实也适用在严复身上。严复之名,或许不负千秋万岁,但是朝他身后看去,却是一片寂寞的影子。这种寂寞跨越时空,百年之后凝结成心事絮语,回响在一个同情者的内心里。

  在第二章,美者重点写严复在海军、教育和翻译三个领域的经历和成就。说起来,这部分内容是学术界研究得最透彻的,也是大家最熟悉的。美者再写这些,真有点拾人牙慧了。我通读书稿,就觉得这部分最为刻板和无趣,像科普工作者历数一个名人的重大成就。但是写严复,这些生命历程又是无法越过的。美者其实面临着一个巨大挑战。好在行文到第三节,写到严复的翻译事业时,一笔神来,陡然翻转了第二章的平庸局面。美者用了几千字篇幅描述严复从事翻译始末,使我们顿然明白,严复实则是因治世心切,却又无从施展抱负,才投入这项事业中来的。而当政治理想最终破灭时,严复对自己的翻译事业也就颇为怀疑,竟然把它说成是东抹西涂、妄窃名誉之举了。简单点说,挫败感意外成就了严复的翻译,而翻译终究还是加深了严复的挫败感。这可真是与众不同的发现啊。倘若不是因为怀有一种同情心,美者写到严复的翻译,估计也只能人云亦云,重弹信、达、雅之类的老调了。

  我读美者写老家往事的系列散文,总能看见那种在生命流沙中生成的诗性。但现在,美者需要面对的,是一个与其个人记忆没有直接关联的生命世界。当她带着同情心走进这个世界,那个唯一真实的严复已消失,无数个局部真实的严复却复活了。美者并没有效仿多数传记作品,以线性时间来安排写作,从而避免走进唯一真实的死胡同。她以每个地标为想象起点,将严复个人史从线性时间中解放出来,重构一个具有立体时空感的生命世界,就如一幢层次繁复的建筑,外围有多个入口标识,每进一个入口,我们都遇见一个严复,似曾相似,又不尽相同。有多少个地标被书写,就有多少个严复在复活。每写一个严复,都是一次同情的抵达。每一次抵达,都意味着踏进一个凝聚着历史魂魄的地标,与一个熟悉的陌生人相遇。

  同情是一种诗性智慧,隐含着非凡的想象和洞见。我由此判断,美者是以真正的文学方法来写严复的,自然不同于一般的传记作品。文学批评家李长之写过一本有关李白的小书,用了一个有趣的书名——道教徒的诗人李白及其痛苦。世人印象中,李白不是浪漫洒脱的嘛,何以在李长之笔下变成了痛苦的形象?这般理解一个诗人,经得起考证吗?李长之在自序中说道,考证固然重要,但同样重要的,或许也是更重要的,则是同情——深入诗人内心世界,去体悟,去吟味。李长之是真正的批评家啊!他用纯正的文学眼光,来看待文学中的关键问题,写出来的文章自然也是让人感到真切的。美者似无做个批评家的志向,走进严复的世界,或许也真是个意外,但是通过这次写作,她恰好显示了天生拥有的,那种被李长之认为更重要的文学眼光——同情。

  一个人通过一次写作,发现了一点自己,就是了不起的收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