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退路!我已经从城里退到村里,还能往哪儿退?再退就成要饭的了!一开口,任永军就对我这样说。
因为先天性脊柱弯曲,他成了残疾人。穿上鞋只有1米5。圆圆的娃娃脸,让人猜不出他多大。这张脸成就了他,让他娶了个好媳妇。当然,更重要的是他这个人。这张脸也害了他,让他丢了城里的工作,回到了任家庄。他原本发誓不回来了。十年寒窗,好不容易考上医学院,攻读口腔专业,毕业后又经过临汾市口腔医院实习,成了一名牙医。可是,来医院后,没人愿意找他看病。海拔不够也凑合了,一看这张脸,哎哟喂,这还是个娃,再把好牙给我拔了!无论他怎么往老气打扮都不行,撑不住。
离开医院,在城里打工。尝尽心酸,受够白眼。
知识没有改变他的命运,他只好回山西永和老家了。
但是——他不服!就像他爱唱的歌:麻柴棍棍顶门风刮开,人心不死从头来……
这首歌,是村里唱道情的老人唱的,他学会以后就一直没忘。
李老师,我回来的时候,村里正大张旗鼓地开展扶贫工作。村干部说,以我的情况,可以享受扶贫的好政策。我说,我找块地,自己先干起来,不向国家伸手。
可是,村里没有地了。
有人说,石楼那边有块地没人要,你去看看?我去了,一看,这哪儿是地呀,山沟里的一个大泥塘!荒草齐腰,草下积水。按时髦的说法叫湿地。一来雨,山水一闹腾,那就不叫湿地了,叫河。怪不得没人要。
我说,没人要,我要!家里说你疯了?村里说白费力!我不服!
我蹲在泥塘边琢磨,要想种庄稼,得先把水引走。泥水混在一起,抽都没法儿抽。再说,抽了,一下雨又淹了。咋办?琢磨来琢磨去,突发奇想,如果在泥塘一侧挖条排水沟,让水渗进沟里流走,渗上一年,地就干了。雨水顺沟走,边走边涮,能把沟涮成一道深渠,再大的水也不怕了。说是说,这可不是个小工程。
不管了!大工程,小工程,不下功夫干不成!
我找人来看,人家说,这活儿没法干,上不了机器,只能一锹一锹地挖,那不是人干的!搞不好挖半截儿雨水就来了,不干,给多少钱也不干!说完扭头就走。走了两步,又回来跟我说,你也别干了,整不成!要整得成还能轮到你?
泥塘边就剩下我和大太阳。你们不干,我干,我就不信!
从这以后,我天天扛着锹下泥塘,一锹一锹又一锹,挖一锹少一锹。挥汗如雨,手打血泡;鸡叫出工去,日落拄锹归。
苦干半年,终于把沟挖成了!
沟挖成了,空了一年。渗水,流泥汤。
第二年,开始耕地。
雇拖拉机,人家不去,说去了就出不来了。
没辙,只好雇手扶拖拉机。人家耕了一遍就跑了,说再耕我就成藕了。
行,一遍就一遍。我抢着把玉米种下去。
想不到,苗刚高出小腿,雨就来了,紧跟着发了山洪。那水大的,打着滚儿,眨眼就把苗推得溜光。那条可怜的沟根本不顶用。
到了秋天,只收了十三袋玉米。还不够牛吃一天的。
要不是这些溜边儿长的苗,绝对颗粒无收。家里说,你疯啊!村里说,你不听!我咽不下这口气。这事儿,没完!麻柴棍棍顶门风刮开,人心不死从头来……
我跑进山里,对着大树,对着风,把这歌唱了一遍又一遍。
手里没钱了,村里把我评为贫困户。五万元扶贫贷款立马送到我手上。我掂量着这个钱,像木匠看料,村里村外走了个遍,鞋都磨烂两双。想来想去,这笔钱先不投泥塘了,干啥呢?养殖!
养殖是能尽快脱贫的好路子。别说泥塘种庄稼不成,就是好地,一年算下来农闲时间也不少。而养殖呢,春夏秋冬都在干,专治懒病。
养啥呢?选来选去,决定养牛。
养牛见效快,但启动资金大。还不能图便宜买小的。买大的,抗病能力强,相对好养。母牛生下小牛就是钱。
我咬了咬牙,买了四头。
见我把牛牵回来了,家里村里都摇头,说你养不了,这么多牛,光拉草就够你一呛!
我没吭声。
我知道近处没有草,有草的地方都在荒郊野外。牛天天要吃草,雇车拉得赔死,必须自己干。
要自己干,首先要解决运输工具。手里已经没钱了,不管买啥都买不起。我到处转悠,正好碰上修路的工地完活儿,要处理一辆车。这是一辆带斗的农用三轮,烧柴油的。烧柴油有劲儿,可就是车太烂。包工的钱没发到位,干活儿的往水箱里灌满土。
可是,我需要这辆车。
我的钱也只能买这辆车。
磨嘴讨价,花了1600。等于买了一堆废铁。
为啥敢买?因为伯伯的儿子是修车的。经他一修,这车还真开起来了。唯一的问题是打不着火。人家的车,钥匙一拧就开走了。我的不行,发动机要靠手摇。摇起来要够劲儿,够速度,才能打着火。我手劲儿先天不行,咋摇也打不着。
伯伯的儿子说,你找个坡一溜,自己就能着。
我家后面刚好有个坡,我把车拉到坡上,骑上去往下一冲,哎哟喂,当真着了。打这以后,我掌握了这个技巧就不发愁点火了。到地里割草的时候,也不灭火。灭了就打不着了。无非费点儿油,比雇车强多了。收工回来,把车停到坡上。第二天,冲坡就走,呜——
别说我残疾,就是好人,看着都悬!
人家的好车,不管多陡的坡,说刹车一脚就踩住了。我这车不行,踩四五下才能停,遇到紧急情况根本来不及。有一回,整个人都扣在车里,幸亏附近有个工地,司机开着挖机过来把车挑开,我才爬出来。司机一瞪眼,算你命大!
就这样,翻了几回车,受了几回伤,我到底坚持下来了。
车虽烂,利用率却高。我一天也不闲着,割草,拉草,忙得像个疯子。三头母牛真争气,都下了小牛。七头牛一天要吃一车草,不忙行吗?养牛是个费心的活儿,不能等牛叫了才喂,到点儿就要喂。喂得越好,长得越快。等小牛再长长,我就可以出手了。大小卖四头,扶贫贷款就还清了。剩下的牛就纯赚了。家里说,哎哟,这牛你还真养起了!村里说,哎哟,这牛你还真挣钱了!我笑笑。
近处的草越割越少,拉草的路越跑越远。要把养牛做大做强,种植牧草势在必行。
在哪儿种呢?
在那块泥塘地。
哎哟,水一来,还不照样把草冲走了?
李老师,您的问题已经是过去时啦!
说起来,这要感谢从北京来永和扶贫的国家卫计委。在我养牛期间,他们组织贫困户去红旗渠参观学习。亲临现场,眼见为实。这个根本不可能完成的“人工天河” ,在林县人民手里完成了!面对缺水,他们没有退路!一锤一铲两只手,苦战十年,愣是在悬崖峭壁上修了1500公里的渠,把漳河水引入林县,彻底解了旱情。
盯着红旗渠,想起泥塘地。
他们是旱,我是涝。我比人家差远了。人家十年不退缩,我一年就打蔫儿。不行,我要学习红旗渠,杀个回马枪!
总结前次失败原因:一是我挖的沟不够宽也不够深,靠雨水冲刷的想法太天真,必须人工加深加宽。二是地头没有修坝。如果修了坝,挡住突然而至的山洪,水势就没有那么猛了。
从红旗渠回乡的路上,我大声地把自己爱唱的歌,唱了一遍又一遍——
麻柴棍棍顶门风刮开,人心不死从头来……
回到乡里,说干就干!正是天寒时,老天来助阵。泥塘冻成了硬地,别说上人了,上啥都没事。我雇了一个大挖机,把沟加深加宽。到底是机械化,两天工夫,一道大沟就蔚为壮观。
我高喊着,来吧,水!
大沟竣工,又在地头筑了一个坝。高高的坝墙了却心愿,再大的水都会被化整为零。
我又一次高喊,来吧,水!
这时候,别人的地里没啥可干,都躲在家里猫冬。我像当年挖沟一样,鸡叫就出工,把挖出来的大块大块的冻土,砸碎,摊平。锄举汗落,一块良田在眼前陆续展现!
谁也不敢动的泥塘,终于被我啃倒。
改造后的泥塘出现奇迹,雨天水入沟,旱天绿油油。地底下的水分跑不掉。今年,永和大旱。泥塘地里的玉米越旱越壮。
家里人,服了!
村里人,也服了!
他们说,你这书到底没白念!
我来到泥塘地,又唱起自己喜欢的歌——
麻柴棍棍顶门风刮开,人心不死从头来……
站在地头,摸着弯曲的脊背,望着眼前的油绿,豪情油然而生:这茬玉米收了,往后就种牧草,和媳妇一起把养牛做大做强!
李老师,你不是问我媳妇嘛,哈哈,她是我的西施,我是他的潘安。她学历比我高,个儿比我高,家庭条件更比我好!她不顾反对,一心跟上我。锄地,割草,挖泥塘。多少次在我遇到困难的时候,她总是说——
咬咬牙吧,没有退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