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日漫游》 远子 著
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 2019年3月出版
《白日漫游》的十来篇集结成册之初,被隐去了创作及成稿时间,按照内容的相关性作了次序上的调整,植被是丰富的,起起伏伏的脉络是关于辞职。全书像音乐专辑一样具备某种条理性带来的、远高于独篇的尊严,而条理性,或者说故事情节之间的空隙,使这本书像海绵一样充满机遇——这当然是书全部读完之后的感觉。
尽管同故事中苦于现实与另一种现实之间龃龉的人物一样,远子似乎也一直在摸索某种“一致性” ,但其实问题并非出在他身上,这是文学同日常生活之间一种古老的冲突。从这个意义上讲,已经迈在摸索一致性的路上的远子,比许多游刃有余地将文学作为工具用在生活中的人,和许多一根筋地绷着文学梦想温吞着的人,要远出很多。远子的生命态度诚挚得几近纯洁,我完全不需要去纠结与文本、思想无关的东西,包括技艺。唯一要警惕的只剩下别忘了文学的加工,要和生活中的、豆瓣主页上的远子保持距离。
无疑,远子有着弄拙成巧的才能。在结构上,每篇单独拎出来看,有着和格林的小说(主人公死了小说依然继续推进) 、电影《谷子和鲻鱼》 (截取生活片断来呈现而不做剪辑)一样“没头没尾”的巧妙,这种巧妙直接敲碎了短篇小说寓言化、景观化的痼疾。
如果远子有写长篇小说的计划,那在细节上的工夫还差不少,可能无法避免要关注技艺。除非是另一种意义上的长篇小说。佩尔尼奥拉在区分“重要作品”和“机遇作品”时举到瓦雷里和穆齐尔的例子,称前者更关注片断的制造,但这种片断内涵已丰富且完整得几乎无需增补,后者则更关注制造一种“涵盖一切的作品” 。佩尔尼奥拉梳理了两种理论,一种基于灵感和机遇间的关系,另一种基于活动和机遇。这里的“活动”可以理解为每日耕耘的勤勉。远子看起来并非是天才型的人,他实干,每日如饥似渴地读书,以致产生了过度引用名人名言这种在我看来的阅读后遗症;但与此同时,他对环境有着始终未钝掉的敏感。
天赋是双刃的,这种敏感有利有弊:利在于,他能从琐碎的信息中感知到背后更大的谎言,而非被信息淹没;弊则在于,这种准确且及时的感知竖起了一面薄墙,挡在智识增长、经验累积的路上。
所以故事中的人物尽管不断在做反思,但并未能为所有问题给出合理切肤乃至深刻刻骨的答案,甚至让读者产生误解。但是,有意思的是,许多内容方面的精妙反倒正得益于这些误解,或者说误解的效果。比如, 《业余》中密集出现的没营养的语句,回想一下,它们反倒贴合“每天读至少十万字文字垃圾的编辑”这一形象。又比如,内心戏一箩筐,行为上却没什么魄力的主人公们,灵魂上充满激情而身体上病恹恹地慢一拍,在如何与人相处这一点上,使我想起果戈理与别林斯基之争,“我很得意,有那么多人无法察觉我无魂的自动” 。再比如,主人公们喋喋不休地批判社会,不论是怨气烦人还是刺刀般伤人,这种敌意正是所谓“愤怒出诗人”的表现。但与此同时,他们实际上并没有多么严重的攻击性,反而是脆弱的、退缩的。
在小说中,我们看到了根源上的爱发展到行为末端呈现出来的很容易被忽视的宽容和力量。关于宽容,在《认错》中,那个气势汹汹害“我”走了一趟派出所的中年女人,卑劣得令人咬牙切齿——尤其是在知道这一篇小说现实背景的情况下,我们更难去宽容这样一位“保卫家园”的本地人。但在办完乱七八糟的手续后,离开派出所时,“他”却不想再多计较,虽然也有害怕的成分,“甚至拉着玻璃门,让那个中年女人先走出去” 。
关于力量,也是我在字里行间捕捉到的一缕,未必准确。尽管主人公们常常是退缩的,畏于同心仪的女人、同过去的熟人、同陌生人打交道,但我却莫名感受到某种横冲直撞。某种极为原始的勇气像电一样流窜在他们的行为之中。这种忽明忽暗的勇气使得人物的行为像幻想家一样想一出是一出。但抽身出来旁观,就会发现这些失败者的许多决定,其实是绝大多数人很难做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