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吒:重生的传奇少年
栏目:国学纵横
作者:兰乂爻  来源:中国艺术报

  哪吒,一位得享万人崇拜信仰的少年天神,百姓口中的“三太子”是也。特别之处不仅在于他超越年龄的强大,而且在于他复杂的个性和经历,让这顶“神”的光环常常闪耀着几分魔性。所以《哪吒之魔童降世》才把“神童”一改变作“魔童” ——配上哪吒的身世,竟也不违和。

  哪吒的故事原型

  要形容哪吒的样子,“忿怒”二字当属准确。唐代《毗沙门天王随军护法仪轨》中有记:“尔时哪吒太子,手持戟,以恶眼见四方。 ”又载哪吒之言: “我护持佛法,欲摄缚恶人……”又有宋人诗云:“三头六臂擎天地,忿怒哪吒扑帝钟。 ”这些记载里的哪吒,无不是一副威风凛凛、气势逼人的样子。

  在元、明时期成书的《三教源流搜神大全》里,哪吒的身世和形象曾得到权威认证。书中记载,哪吒身份本是“玉皇驾下大罗仙” ,“身长六丈,首戴金轮,三头九眼八臂,口吐青云,足踏磐石,手持法律” ,而且神通广大,“大喊一声,云降雨从,乾坤烁动” 。

  哪吒来到人间,有天定的使命,是“因世界多魔王,玉帝命降凡,以故托胎于托塔天王李靖” 。至于他闯下的一系列祸事,不过是因为贪玩。闹海的起因,是出生才五天的时候,去东海游泳,结果“脚踏水晶殿,翻身直上宝塔宫” 。龙王怒而索战,可这时哪吒已经七天大了,一战杀了九龙。龙王去跟玉帝告状,又被哪吒在天门前截住,夺去了性命。

  没过多久,哪吒又无意拉开了如来的弓,不想这箭却十分争气,偏巧就射死了“诸魔之领袖”石矶娘娘之子。石矶兴兵复仇,哪吒又用父亲的降魔杵将其杀了。其实,在小小哪吒眼里,自己从未有心得罪过谁,对方偏要来打,来一个,杀一个,都是小事。但这区区小事,却吓坏了父亲李靖。李靖怕惹不起群魔,迁怒于哪吒,哪吒于是“割肉剔骨还父” ,剩下一条魂,飘飘荡荡来到佛前。佛看他有降魔的本事,于是“折荷菱为骨,藕为肉,丝为筋,叶为衣” ,令他满血复活,又让他拥有了广大灵通,赐他无穷变化的本领。

  重生后的哪吒,威灵显赫、斩妖除魔、不辱使命。“牛魔王、狮子魔王、大象魔王……五百夜叉、七十二火鸦,尽为所降。 ”最后战功累累,佛道两教都为其加封,哪吒的故事有了个光芒万丈的结局。

  后世出现在《西游记》和《封神演义》里和哪吒有关的情节,基本是在这则短故事的基础上改编的。在这些故事里,哪吒的样貌在变,手里的兵器在变,出场的任务也在变,但他个性的特征以及命运的逻辑,却并未被重新书写。这样一个背负着使命出世、经历了酣畅的生与凄惨的死、最后获得重生的传奇少年形象,早已融入中国文化的血液,成为国人潜意识里的烙印。

  哪吒之所以是“神”

  电影《哪吒之魔童降世》里,改头换面的哪吒似乎更符合当代人的喜好,有点丑、有点丧、有点萌,内心深处没丢掉对爱和正义的渴望;他本领高强,所以有勇气,也有能力去对抗不公正的命运——怎么看,都是满满的正能量。

  现实里的人群,不像电影设定得那般是非清晰、恩怨分明,现实里的情节,也不容易峰回路转、柳暗花明。在人的内心深处,也总是神奇地同时存在两种欲望——创造和毁灭。可是我们总是强调前者,却往往忽略了后者。

  其实,从哲学与宗教的层面来看,哪吒的故事之所以迷人,之所以深刻,何尝不是因为他恰恰代表了一种想要摧毁既有秩序、回归存在本质、回到生命原始混沌状态的本能。

  哪吒,是人们对一个孩子拥有强大力量的想象,我们没法用简单的是非、善恶的标准来评判他。他有黑暗的一面,完全以自我为中心,无法无天。他又有非常光明的一面,单纯、坦率、勇敢、不惧生死。他闹海、杀人,但他绝非邪恶。事实上,他还不知道善,也不知道恶,他的自我,是未经社会驯化、纯然无杂的自我——强大而完整的自我。

  知悉自己的所为可能给父母带来伤害,哪吒割肉还母,析骨还父,无畏之至,忘身之至。这对芸芸众生而言,是多么难以抵达的境界。在哪吒那儿,不过是自然而然,用不着半点迟疑。

  感谢古人丰沛的想象力,断不允许这位与众不同的少年,到头来仅仅在人间化作一摊血水。他们不光赋予这故事动人心魄的悲剧性,也赋予了它神圣和生机。

  《封神演义》里,写殷夫人用棺木盛了哪吒的尸骸埋葬——这一生,与父母的恩,与世人的怨,就都到此为止了。死后的哪吒,“魂无所依,魄无所倚” “飘飘荡荡,随风而至,径到干元山来” 。金霞童儿看见他,禀告太乙真人:“师兄杳杳冥冥,飘飘荡荡,随风定止,不知何故。 ” ——我想,作者此时一定也是心疼哪吒的,不然如何写出此等凄美的一幅画面?

  后来的事,就是哪吒托梦,殷夫人为其建祠堂,李靖鞭打金身,哪吒与父亲反目。哪吒对李靖的恨,曾被人们看作忤逆的不孝之举。可别忘了,哪吒的死,正是为了不连累父母。闹海的时候,他抽了龙筋,还想着给父亲做腰带。

  这一劫后,还是太乙真人救命,采莲花二枝、荷叶三个,绰住哪吒魂魄,往荷、莲里一推,喝声:“哪吒不成人形,更待何时! ”铿锵一句,便令人世间多少是非善恶、悲欢离合、冤孽纠缠,刹那间都黯然失色。

  哪吒与贾宝玉

  林清玄在《归彼大荒》一文里,曾提到哪吒。他说:“我每读到宝玉出家这一段,就忍不住掩卷叹息,这段故事也使我想起中国神话里有名的顽童哪吒,他割肉还母,剖骨还父,然后化成一道精灵,身穿红肚兜,脚踏风火轮,一程一程的向远处飘去,那样的画面不仅是美,可以说是至庄至严了。 ”

  哪吒与贾宝玉,其实颇有些相似之处:哪吒的前世是灵珠子——昆仑山上一块有灵性的石头。宝玉前生是神瑛侍者,出生时口里衔的玉,是女娲补天所炼的一块灵石所化;两人外表同样清隽出尘, 《红楼梦》写宝玉“面若中秋之月,色如春晓之花” , 《封神演义》写哪吒“面如傅粉,唇似涂朱,眼运精光” ;两人性格也同样叛逆,宝玉被称为“混世魔王” ,这称呼放在哪吒身上,再合适不过了。然而哪吒强大,闯的祸也够大,宝玉好太多,只是成日与女孩厮混、不求进取而已——然而,俗世也难容他如此。

  如果哪吒活在真正的现实社会,有了七情六欲,没了无边法力,或许更像贾宝玉。虽然未有波澜壮阔的生死,最终也只能绝尘而去,归彼大荒。和哪吒一样,宝玉也并非不孝。他对老太太、对父母何等尊敬,但是,家庭不是他的归宿,在天伦之乐的门槛外他只能遥遥望着,迈不过去。他这一生,自有别的路途,别的使命。所以,就算在尘世兜兜转转再久,终有一日也要径自去了,且一定去得决绝,千山万水也拦阻不了。

  这一类人,林清玄将之称为“荒野中的出家人” 。细细想来,无论神性还是魔性,无论宝玉还是哪吒,所谓“人的本真” ,就是美的根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