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水塘访清
栏目:我和我的祖国
作者:张雄文  来源:中国艺术报

  清水塘地区究竟因哪一口塘而得名?在偌大的株洲,即便年寿最高的耄耋老人,恐怕也答不上来了。

  这口塘应该早已被抽干、填平、夯实,连同它四周缀满野花野草的15 . 15平方公里土地一道,化作了一座座次第耸峙的厂房地基,成为株洲日益漫漶的市区一部分,承担起振兴新生共和国工业的神圣使命。它也像战争年代某个舍身炸堡垒的烈士,为共和国大厦的凌空出世而粉骨碎身,遗骸无存,仅仅留下芬芳弥散的姓名。

  但这口塘当年一定有着朴野的澄碧。60年前,新中国成立伊始,株洲还是刚从湘潭划出的一个无名小镇,一页纯白的纸张等待绘上五彩图画,这口塘定会用温软的波纹拥抱着第一代建设者们兴奋而忙碌的倒影。我能想象出它当年的“清” ,有如柳宗元笔下柳州荒野的小石潭:“下见小潭,水尤清洌”“青树翠蔓,蒙络摇缀”“潭中鱼可百许头,皆若空游无所依,日光下澈,影布石上” 。

  这口塘献身后,将“清水”的芳名留给了这片并不宏阔的热土,也带来了春天般的蓬勃生机: 60年间, 261家冶炼、化工、建材、火力发电等大中型企业,诸如五矿株冶、中盐株化、智成化工、旗滨玻璃和电厂、钢厂,在这里生根、萌芽、生长和壮大,像一株株幼苗破土成长,最终负势竞上,入云凌霄,又渐渐千百成峰,汇聚为蓊郁的森林。这片葱碧的林海里,工人总数超过5万,年创产值400亿元,占株洲工业总产值的30 %,累计上缴税收500亿元,创造了100多项全国第一。株洲这座火车拖来的新城,也因之以繁荣、富庶而后来居上,甩掉许多蹀躞蜗行的老城,成为紧咬省城长沙之后的湖南第二大城市。

  一个老株冶人在落霞的余光里向我喃喃回忆,仿佛又回到了一个真实的梦境:“那时,株冶效益好,员工每个月都能拿到奖金,我们的奖金有时比工资还多。厂里福利也好,过年发鱼发肉,夏天发绿豆白糖、厂里自制的雪糕冰棒,按时发工作服、手套和肥皂等劳保用品。你不知道,那时候发的翻毛皮鞋,穿在脚上特别暖和。 ”一波接一波从大学校园来株洲的毕业生,寻缝觅隙要求到清水塘工作。至于具体是哪家企业哪个部门,早已不重要了,因为每一处都是熊熊红旺的火塘,火光能烛照半个株洲的天空。

  谁也没想到,清水塘有一天会成为“浊水塘” 。日渐耸立成林的烟囱里,一条条黄龙或黑龙摇晃着身躯,挨挤盘旋,像一支支凌空倒竖、饱蘸浓墨的粗笔,将蓝天白云涂抹成漫无边际的灰暗、浑浊,仿佛天地开辟前的混沌世界。人家的窗户玻璃尘灰厚积,早已不能打开,一开便令人“尘满面,鬓如霜” ,未老先衰。街道上漫腾着刺鼻的怪味,像懒汉刚脱的鞋袜,或者人影萧疏的家禽市场。

  我有两次经历记忆犹新:一次是从外地坐火车回株洲,列车一到清水塘站,旅客们急急放下车窗,说受不了;一次是坐班车去长沙,经过清水塘时,试图眺望一番街景,司机却在别的乘客迭声抱怨里忙着猛踩油门,加速而过。一时间,株洲四个区里,清水塘所在的石峰区房价始终疲软谷底,初到株洲置业或安家的人往往兴头头而去,苦着脸而出,又咬着牙在别的区买下了房子。清水塘早已没有塘,但左近是湘江,腹地还有4 . 335公里的霞湾港,水流成了一天内数度变身的魔水,一时黑,一时红,鱼虾萧然灭迹,岸边寸草不生。专业人士光肉眼检测,分秒间便能得出结论:重金属严重超标。

  “清水塘,水不清,天不蓝,晴天雨天雾蒙蒙,黄龙黑龙舞长空。 ”清水塘不仅失去了“清” ,还成了全国“四大工业污染区”之一,给株洲“挣”来了一顶“全国十大污染城市”的“帽子” 。多少人曾怡然乐之的福地、家园,成了日夜渴盼逃离之地。我工作、居住于荷塘区一汪水草丰美的人工湖边,每每听清水塘的熟人诉说着苦楚,心底便隐隐有一丝庆幸: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幸好当年清水塘拒绝了我。但自己家终究在株洲,与清水塘人共着一片天空,呼吸着一样的空气,更多时也有相似的苦楚……

  “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的洪钟大吕之音, 2013年开始犹如阵阵春雷,铿锵撞击株洲大地。“让绿色成为株洲最鲜明的底色,还株洲一弯真正的‘清水塘’ ,还湘江母亲河一江碧水” ,成了株洲人豪气喷涌的心声。壮士断腕的举措之一——清水塘老工业区搬迁改造、全面升级产业结构工程,像一幕波澜壮阔大戏的开演,随即拉开了序幕。

  “关、停、并、转” ,一声声急促的号令传来,生产玻璃的旗滨集团株洲基地插入云天的烟囱,第一个轰然坍塌,化为满地齑粉。随后,昊华化工、中盐红四方、株冶集团等一座座高炉的火焰渐次悄然熄灭, 261家中的其余企业或彻底关门,或在市内外勘定新址,黯然离开了清水塘。或许,有一首诗在这些曾经辉煌的企业心中水一般流淌:“悄悄的我走了,正如我悄悄的来;我挥一挥衣袖,带走了满天的阴霾。 ”

  我是在清水塘最后一根烟囱落地后的某个春日,重新踏入霞湾港的。风从河岸温婉而来,水平且净,犹如一面铜镜新磨而出,倒映着安谧的蓝天、闲适的白云与两岸的苍碧,我似乎蓦然站在了苏州的某个娇媚小镇。向河面探头,能照出风中凌乱的头发。大些的鱼依旧没有踪迹,但有几点黑影怡然不动,我咳嗽一声,黑影俶尔远逝,便知晓是一些重获新生的小虾小鱼了。岸上铺展着高高低低的樟树、雪松、草皮,一望无际,蔚然成林,绿意也弥漫在无尽的丛林里。

  陪同的清水塘老工业区搬迁指挥部负责人告诉我:这个滨港公园占地210亩,原本是清水塘的废渣场,堆放了近200万吨废渣。而今通过固化、无害化处理,种上了花草树木,成为了清水塘人晚饭后最爱漫步的休闲之所。霞湾港为何清如许?几年前建的工业污水处理厂,将沿港各种排污口的污水截流,深度处理后再无害排放;港底被重金属污染的淤泥,在污染企业关停后也被全部挖出,脱水稳定处理再安全填埋。如今港中不仅清澈如初,而且再无重金属排入湘江。关停污染企业、治理修复环境的同时,还通过转型升级,引进新材料、新能源和环保装备等新兴产业,实现产业集聚,形成科技创新、工业文化旅游休闲、口岸经济、临山居住四大板块……

  我频频点头,却对清水塘昔日的荣光不无惋惜。负责人哑然笑了:清水塘正在规划建设工业遗址公园,总面积约3500亩。公园会保护这里的工业历史文化价值,留住株洲人的美好记忆;甚至还会保留一两根斑驳烟囱,作为观赏的景观,让工业遗迹与现代文明碰撞与辉映。

  迎着一片袅袅升腾的白云,我在负责人的指点下,登上了已改作他用的株洲化工厂办公楼楼顶,仿佛登于泰山极顶,全新的清水塘瞬间涌入眼底:北去的湘江绿波荡漾,飘飘如带,“绿心”九郎山手擎蓝天,容颜焕发;满眼林木苍翠,绿地似茵,簇新的街道与楼宇无声隐在绿海中;一座绿意拥覆的生态科技文化新城,像幽谷逢春的竹林,正在脱胎换骨,拔地而起。

  我依稀见着了60年前那口澄碧水塘的身影,又似乎听到了这座新城拔节生长的清脆声响,如饮一壶佳酿,沉醉良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