庞四奶奶
栏目:艺苑
作者:李佳昕  来源:中国艺术报

  指尖定格在不久前的那个话剧节上,一股熟悉而新鲜的气息扑面而来。一切,仿佛又回到了那个表演前的温和午后。

  阳光透过落地窗泄进房内,参差错落的人影散落在讲堂的各处,大伙儿都在紧锣密鼓地做着《茶馆》演出前最后的准备。化妆师小心地捧起了我的脸,开始为我上妆,上那种特属于庞四奶奶的妖艳红妆……

  我的角色本是一个“丑角” ,她在剧中以“皇后”自居,嚣张狂妄,用尽心思来逼迫一群善良的人们以求达到自己的目的。就连作者老舍也只是厌弃地给了她两个字的简短评价—— “丑恶” 。庞四奶奶是封建阶层的残余,是恶势力的象征,她的身上永远裹挟着很重的风尘气与泥土味儿,简直卑微到了尘埃里……如此的种种,令我一开始便打心眼里瞧不上这个女人的所作所为、所思所想、所言所语。于是我曾天真地以为,我只要把台词记牢,把动作做好,便能把戏演好,但是我却忽略了何为“演员” 。我曾固执地认为,我没必要也不可能更做不到去理解庞四奶奶的一举一动,但是我却忘记了她也只是一个普通的女人。我也曾不负责任地想到,反正离演出只有一个下午了,我来不及给这个角色脱胎换骨,但是我从不晓得积淀在一瞬间爆发的力量,竟是如此的惊人。原来,一念之差,咫尺天涯。

  透过小镜儿看着已然上完大半妆容的脸,一种强烈的代入感油然而生,并在心底生根发芽。哦,看那绯红的面颊、上翘的眼角、浓密的睫毛、滴血的唇釉……你,到底是谁?我静静地看着镜中的“她” ,第一次感到与她贴合的竟是这样近,望向她的目光也从未这样平等而自然。她的嚣张,她的跋扈连同她的傲然,正一点一点的,顺着化妆师的描摹,滑进了这个空虚的躯壳儿。“照花前后镜,花面交相映” ,你好,庞四奶奶。

  “噗——滋滋滋——噗噗” 。冰凉的定妆水拍打在脸上,全身的每一寸肌肤都不禁颤抖了一下。我缓缓地睁开了双眼,审视着这个陌生又熟悉的女人。“天然一段风骚,全在眉梢;平生万种情思,悉堆眼角” 。一双妩媚的猫儿眼、两弯上挑的柳叶眉、一个鲜红而饱满的唇。讲堂暖黄色的灯光自房顶照射下来,使我周身仿佛镀了一层薄薄的金装,平添了一股贵气。我不由得坐直了身板,慢慢地,端起了久违的“娘娘”的架子。或许,这并不是一个实打实的乡土丑角。我若是要演,便要演出不一样的她,那个傲慢浮夸娇艳蛮横却空虚被动的她。

  我轻轻地穿上剪裁合身的丝质高叉短旗袍,踩上镂雕的高跟,披上貂皮的大衣。用双手将长发高高绾起,小心翼翼地插上夸张的饰品,别上绚丽的发簪。凝望镜中,珠光宝气,分外妖娆。将温柔藏于人后,任逼人的气焰爬满双眼。

  演出前最后一次和搭档对词,效果竟是意料之外的好。那些早已烂熟于心的台词说起来自是流利,但是,一种与之前所有排练都不同的情感凝聚在心头。它指使着我不由自主地将台词变成了我要说的话语,变成了抑扬顿挫的呵斥。我们越说越带劲儿,越演越入戏,还即兴地加了几个扇扇子和呛水的动作,使整台戏“活”了起来。登时,一台霸道多变的庞四奶奶欺压良民康顺子的好戏跃然而出。

  当我一手搭在侍女春梅的臂上,一脚踏上舞台的那一刻,整个人便自下而上拥有了底气。明黄色的光圈在眼前飘渺,台下人头攒动,台上茶馆依旧。我当时仿佛活在梦里,只依稀记得我每一句脱口而出的台词、每一个阴阳怪气的声调、每一个夸张的神情、每一个慢条斯理的动作都是拿捏了很久的,未曾出错。所以,我坚信,我们在台上表演的一切,都是最好的自己。而这部凝聚了同学们心血的作品,更是不可替代的美好。

  退守台下,细细想来,要是依我往常的性子,是断不会如此大声地在这么多人的场合说那样嚣张的话的。但那天,我非我,而为她,放肆一次,又何妨?

  我曾以为庞四奶奶是一个很简单的角色,嚣张蛮横不可一世。可谁知,厚厚脂粉之下的庞四奶奶竟是如此的脆弱和不堪。她霸道跋扈,但目的却极简单,城府略浅,处境较可悲——不论她如何穿金戴银,但她始终仍是一个需要依靠男人而活、胸无点墨、只能用拉拢一个素未谋面的婆母来巩固自身地位的可怜人。虽然她有许许多多世故的伪装,但从某种意义上讲,她也是旧时代封建社会的牺牲品,本质上同被她欺压的一干人等没有什么区别。果真天道好轮回,欺压人者被人欺,社会的扭曲与无情在一部《茶馆》中尽显流光。

  含坐镜前,独对轩窗,卸下一袭红妆,披散三千青丝。手轻轻地抚上因浓妆而略有些红肿过敏的双颊,微敛双眸,细品一天沉甸甸的收获。谁曾想繁华的背后竟是如此的满目疮痍……

  《茶馆》这部让我又爱又恨的剧目,我用什么来安置你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