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踏飞燕”为哪般
栏目:传真
作者:秦岭  来源:中国艺术报

  难道仅仅是我年少的错吗?当年,我的心智中少了心领神会。我指那件被世人视为国宝的东汉青铜工艺品,其造型是上下连体的一匹奔马和一只飞鸟。现代学者谓之“马踏飞燕” ,文物专家谓之“铜奔马” 。那时,它刚刚被确定为中国旅游的标志,一时驰名中外。

  摸爬滚打在广袤的西部陇上,自然对马和鸟情有独钟,那是我骨子里的情愫。只记得它以势不可挡的惊艳扑面而来时,才发现是一张疯传的图片。首先是“马踏飞燕”这个名称先入为主地俘获了我审美的少年心性,它在踏与被踏、能与不能之间形成了逆转常识的强大魔力,让我在第一时间像傻子一样沉醉如泥。我全然未意识到自己对古老艺术的审美已经被顺手牵羊,所有的想象被绑架入库,可不是嘛,那只可怜的燕子,在冷酷无情的铁蹄下苦苦挣扎呢。

  尽管当时在我看来,好像的确并不是那么回事。这尊于1969年10月在甘肃省武威市雷台汉墓出土的宝贝,高34 . 5厘米,长45厘米,宽13厘米,重7 . 15千克。其中,矫健英武、雷霆万钧的奔马昂首长嘶,飞驰向前,其三足腾空,一足与飞燕的背部相连。而体端羽满、飘逸骁勇的飞燕,既在回眸长空,同时翅翼微敛,呈迅疾飞掠之状。两者似乎融为一体,的确又互不相干,构成了天上人间的一幅神奇画卷。

  分明是,奔马目无一物,也并没把飞燕怎么样。也分明是,飞燕自由如风,那姿态和表情,压根就没有惨遭蹂躏的意思。再说了,这尊工艺品中既有马,也有燕,咋就偏偏取名“铜奔马” ,你有啥权力把“铜飞燕”割离在外?还有,取名理应彰显个体属性,普天下铜制的奔马雕塑海了去了,哪有按类型取名的?这就好比给张三先生取名为“男人” ,难道李四王五赵六先生就不是男人了?

  但我不得不把困惑连同命名一起照单全收,该从众时且从众吧,据说命名也是经过千锤百炼的。我不是《皇帝的新装》中的那个小男孩,所以我也没有勇气发出自己的声音:“马,为啥要踏飞燕呢? ”

  聊以自慰的是, “马踏飞燕”铭文云:“冀张君骑一匹,牵马奴一人。 ”汉时冀者,今老家天水甘谷县也,这让我内心平添了几份感动和柔情。汉时天水名将如云,如飞将军李广、营平侯赵充国、忠烈侯纪信、西域都护段会宗、安阳侯上官桀诸等,没成想还有一位有姓无名、踪迹无考的张将军。喟叹之余,想起王昌龄诗:“秦时明月汉时关,万里长征人未还。 ”

  终于不再年少的时候,获知一个典故,说是汉武帝时,有个叫暴利长的罪犯被流放到陇上敦煌。某天,他在渥洼水边发现了一群野马,其中有一匹马长得神异非凡,暴利长就用泥土塑了一个手持缰绳和笼头的假人立于水边。久而久之,野马对假人失去了警惕,暴利长便代替假人,乘野马不备将其拿下,献给了汉武帝。而嗜马如命的汉武帝也曾从卜卦中得到点化“神马当从西北来” ,正好派人到乌孙去求神马。得到野马的汉武帝大喜过望,认为此马乃太一神灵所赐,于是赋诗一首《太一之歌》 ,这便是流传后世的《天马歌》 :“天马徕兮从西极,经万里兮归有德,承灵威兮降外国,涉流沙兮四夷服……”

  始知,这便是著名的西极天马,也就是汗血宝马。这也是成语天马行空的来历。马与鸟,鸟与马。天马行空般的想象,想象般的天马行空。

  一马当先,万马齐喑。作为古人开疆拓土的国防神器,马的意义绝对不亚于如今的火箭卫星、导弹航母。谁拥有力拔头筹的马,谁便拥有决胜千里的先机,所谓“想当年,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是也。所谓马到成功,就是说马到了,你也便成功了。马是马,马也是神马,或者马神。

  天马行空,那是古人分享制空权的浪漫理想。一如人间的众多翘楚,被古人以神仙的名义安排在了天上,比如太上老君,比如后羿,比如嫦娥。他们可以腾云,也可以驾雾,还可以御狮行空。换句话,假如有一尊仙女月夜御鹤的工艺品,你会命名为“美女踩鹤”吗?

  有位考古专家告诉我:“马蹄下的那只所谓飞燕,曾被考证成龙雀、飞燕骝、紫燕骝什么的。 ”而各路学者为了争夺命名的话语权,曾先后抛出“马踏飞燕”“马超龙雀”“马袭乌鸦”“马踏飞隼”“马掠雄鹰”诸等。专家要考古,学者要命名,随你吧。但在我看来, 1700年前的东汉雕塑艺人,压根就不是你这般见识。选择鸟,绝不是被用来“超”“袭”“踏”“掠”的。再延伸讲,鸟也不只是为了当马的底座,也不只是为了从力学意义上解决马的稳定性、动态感问题,所有的表意均在表外,而意,从来只可心领神会,不可以言传的。

  套用唐人韩愈的话,便是:其真不知马也!其真不知鸟也!

  作为旅游的标志,算是今人慧眼,可偏偏又弄巧成拙。一个“踏”字,粗暴地把人间旅游笼罩在惨烈、戾气之中。好端端的神奇,因之化为腐朽。

  什么是真正的旅游?那是把包括鸟儿在内的天地万物打包后典藏于内心,窖成大爱汤汤。那是神游八极和天人合一,是李白的“山从人面起,云傍马头生” ,是孟郊的“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 ,是岳飞的“好水好山看不足,马蹄催趁月明归” ,是王禹偁的“马穿山径菊初黄,信马悠悠野兴长” ……

  归根到底,旅游是亲朋好友天马行空之后,再掉转马头,各回各家。我只能对鸟说:“鸟儿啊!你是马的天。 ”还能说给谁呢?想象是神游的艺术,假如汉代艺术家在天有灵,并以旅游的名义来到当下,突然发现这件他们亲手打造的作品和今人的命名,其错愕之态,我无法想象,也止于想象。

  在古人穿越而来之前,我一定会重新给它命名:天马行空。

  尽管,我不过是在还原;也尽管,我说了不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