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了年纪后,最不敢看的是《文艺报》第二版右下角那个专门发中国作协会员离世简讯的小栏目,可又想看,因为这是一块给我的文坛故友发通行证的地方。可不,打开2019年6月19日的《文艺报》第二版右下角,就看到文坛故友湖南省作协原主席孙健忠于6月6日病故的简讯。几天来,我沉浸在悲伤与思念之中。
我与孙健忠认识交往,始于上个世纪80年代中期。那正是他创作的喷发期。以他的故乡湘西为背景,描绘改革开放新农村风情画的长篇小说《醉乡》首发于《小说界·长篇小说专刊》 1984年第1期,旋即由上海文艺出版社出版单行本。当时我任职于中国作协创作研究室,分工关注和研究长篇小说的创作动向,于是很快注意到这部长篇小说新作,为其撰写了长文《今日农村风情画——读〈醉乡〉 》 ,发于大型期刊《芙蓉》上。1985年初,第二届茅盾文学奖评奖工作如期启动,我受任负责评奖办公室的工作。 《醉乡》报名参评,在该年四月于北京举办的第二届茅盾文学奖初选读书班上, 《醉乡》进入前二十名的备选书目。是年五月,我与第二届茅盾文学奖办公室另一位工作人员郭小林南下考察,第一站到了武汉,主要了解进入初选的一部作品的创作情况与读者及评论界的反应;第二站到了长沙,主要了解《醉乡》的创作情况与有关反应,我们受到湖南省作协热情的接待,也第一次见到孙健忠。健忠出生于湘西吉首,是个热情、憨厚、耿直的土家汉子,当时已调到省作协当专业作家,并正好与我同庚,故一见如故,且相见恨晚。我们在长沙召开了若干各种层次的座谈会,既征求对《醉乡》以及其它进入前二十部初选书目的作品的意见,也征求对茅盾文学奖评奖工作的意见。为了进一步了解《醉乡》的写作情况,湖南省作协还派专人陪同我们到湘西考察,孙健忠也一路作陪。我们在吉首召开了座谈会,并到作为作品背景的农村实地考察,还访问了当年沈从文先生写的“边城”花垣县茶洞古镇,看望了摆渡的“翠翠” 。孙健忠曾在茶洞的初级师范上过学,在文学创作上追随沈从文先生。湘西之行,我和建忠聊得很多,遂成好友。结束湘西的考察,我们搭乘火车经怀化到广州继续既定的考察行程。是年9月,第二届茅盾文学奖终评会在国务院西山招待所东区举行,会期二十天,终评评委全部出席。终评会本来开得很顺利,几次议论初选作品, 《醉乡》呼声很高,可在终评委准备投票的前两天,中国作协收到一封举报孙健忠的匿名信。因此,终评委投票延至三个月后的当年12月中旬举行。三个月中,有关方面进行了调查,匿名信举报的内容纯属子虚乌有,但由于造成影响,《醉乡》最终与茅盾文学奖无缘。
这一痛彻心扉的遭际,显然让孙健忠受到沉重的打击。不久后,《醉乡》获少数民族文学“骏马奖” ,健忠似乎高兴不起来。他对文学创作的热情再没有那么高了,但我们的友谊却随着岁月的流逝而加深了。
1986年盛夏时节,武汉市文联文学创作所在张家界举办避暑休假式的文学研讨会,我应邀与会,在那清凉世界度过半个月时光。健忠闻讯从长沙专程赶到张家界来会我,着实让我感动。有一天,我们徒步攀登张家界的主峰黄石寨,上山时用了三个多小时,下山只用了一个小时。黄石寨是张家界的高峰,山上平旷,还留有当年土匪建造的营房,现在改造为旅馆和餐厅,可为游客服务。我们在山上转了一会儿,找一家餐厅吃了一顿午饭,主要是一路听健忠讲关于张家界和黄石寨昔日闹土匪与近年张家界开发后建旅游点的情况介绍。这一天,见了老朋友,登上名山的高峰,心里特别痛快,这种登顶的畅快还有2006年6月与何西来一起在皖中登天柱山的经历,可两次陪我登山的朋友都离我而去了。
上个世纪90年代之后,孙健忠担任湖南省作协主席,把相当多的精力用在扶植青年作家上,并把另一部分精力用在家乡湘西的文化建设上。吉首有一位复转军人叫王锡炳,上个世纪80年代从部队复员回到吉首后,带着一拨战友苦干加巧干把一个烧酒作坊变成一座生产“湘泉”“酒鬼”两种名酒,拥有上千工人的湘泉酒业公司,成为湘西土家族苗族自治州的支柱产业和纳税大户。孙健忠把目光投向他的故乡。他应邀担任湘泉酒业公司的文化顾问。他首先创办了一张叫《湘泉之友》的小报,除了在企业之内和企业之间发行外,还寄赠全国上千位著名作家;除发表厂内和同企业有关的消息文稿外,还用相当的版面发表作家们的诗文。这么一张小报,一时流传于全国甚至海外,成为文坛人人爱看处处热议的报纸。它对湘泉的企业文化建设所起的作用难以估量,当然也给文坛带来一股生活的热流。他做的另一桩事是举办“湘泉之友笔会” ,从上个世纪90年代至本世纪初,邀请来自全国的几十位名家,时间长达旬日的大型笔会共举行了三届,成为全国文坛注目并翘首以待的盛举,是作家深入生活的一种方式,也是企业搞文化建设的一种途径。孙健忠为此耗尽心血,也尽显他的人脉和组织能力。1998年深秋时节,我应邀参加了第二届“湘泉之友笔会” ,躬逢其盛,可略记一二。1998年11月下旬,数十位作家、诗人应邀从全国的四面八方赶到湘西的一座小城聚会,我们参观湘泉酒厂的车间和酒文化博物馆,出席酒文化座谈会和观看专门为我们准备的精彩的歌舞晚会,然后走进苗寨、拜谒沈从文墓,到“边城”茶洞看望摆渡的“翠翠” ,到猛洞河边新建的芙蓉镇上看民俗表演,瞻仰溪州铜柱重温民族团结的历史,最后,徜徉于张家界的奇山秀水中以领略大自然的馈赠。时间过去二十几年了,回想起那次盛大的笔会就更想念笔会的组织者孙健忠,还有参加过这次笔会陆续离世而去的文友,他们是:北京的王燕生,上海的雷焕颐、沙叶新,河南的张一弓,吉林的张笑天,云南的彭荆风,等等。连那个在“醉乡”湘西长大的土家族汉子孙健忠如今也走了!
本世纪初,我们还见过两面。一次记不清是哪一年了,他准备率中国作家代表团出访叙利亚,他还特地提前来京,与我见了一面,记得还一起去同仁医院探望重病的浩然;另一次,是2003年8月,我同一位朋友到张家界开会,他得知后又专程从长沙赶到张家界来看我,然后邀我们一起到吉首同正在重新创业的王锡炳聚首。这大概是我们见的最后的一面。因为此后他卸下省作协主席的重担,隐居湘西,再也联系不上他了。但我们从1985年相识以来,总共在他的故里湘西见过四次面,这也是一种缘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