珙桐翔鸽
栏目:笔荟
作者:蒋蓝  来源:中国艺术报

  我在峨眉山七里坪断断续续居住近十年,发现峨眉山拥有自成体系的气候,夏季山踝热蒸笼,并不高峻的山腰却是一派清凉,这得益于其呈垂直分布的茂密植物带,森林覆盖率达97 %。在海拔1000米左右的水杉、柳杉林,密密合围,峭拔而上,乳色岚烟直至中午才姗姗散去,成为低云。而在海拔1500米以上的坡地,黑色的冷杉密林以密不透风的挺立姿态,呵护着一地的积雪,一年四季也不融化。看上去,白雪不是堆积于地面,倒像是从云层里峭拔而起的戟丛剑林。

  峨眉山、瓦屋山的庞大植物王国里,珙桐一枝独秀,迎风展开了它非凡的翅膀。珙桐,俗称水梨子、空桐、鸽子树,因其模式标本采自四川南部的珙县,叶片形状像桐子叶,故命名为珙桐。珙桐是珙桐科珙桐属,为落叶乔木,该属仅有珙桐和光叶珙桐两种,一种叶面有绒毛,一种叶面光润,这是中国特有的新生代第三纪孑遗植物,故而有“植物活化石”和“绿色熊猫”之称,属国家一级珍稀保护植物。我仔细观察过峨眉山的珙桐,为落叶乔木的珙桐,却不叶落,偶尔被秋风扯下几片树叶乱飞,恰如同山巅普贤降下的贝叶。

  1869年,大熊猫的发现者、法国神父戴维在雅安宝兴穆坪森林里发现了珙桐树(这种植物的种名中,同样包含有戴维的姓氏: Davidia involu - crata) ,很快引起欧美植物学界的重视,纷纷来华寻找珙桐。戴维以“他者”的眼光,在四川一共发现了33种哺乳动物新种、 37种鸟类新种,另有100多种的高等植物新种,尤其是他对大熊猫、金丝猴、珙桐等物种的发现,令世界自然科学界瞩目。紧接着,1897年法国人法戈斯将他采集到的37枚珙桐树种子送回法国栽种,但只有1枚发了芽,幸运的是于1906年开出了奇异之花。1900年英伦园艺公司派遣植物学家亨利·威尔逊到湖北宜昌、四川峨眉—瓦屋山搜集珙桐种子,他于1903年至1904年几次将所采集的种子寄回英国繁殖,珙桐自此在异域安居。在英国皇家植物园邱园(kew gardens)中,数棵百年前的珙桐树至今还挺立在园中。也许出于地缘原因,对珙桐最为倾心的是瑞士人,珙桐树甚至一度达到了“大街小巷飞白鸽”的繁多程度。

  珙桐这一植物科属内仅有两个品种,即珙桐、光叶珙桐,两种峨眉山都有。峨眉山野生珙桐主要分布于仙峰寺至遇仙寺一线, 20世纪80年代经人工培育引种至万年寺、报国寺及周边各地。而野生的光叶珙桐,则分布在息心所、长老坪、大坪等地处海拔1400——2000米的地带,没有人工引种。其实,雅安是生物多样性十分丰富的地区,其荥经县境内的10万亩野生珙桐,一度是中国面积最大的分布区。20世纪六七十年代,当地山民往往砍伐一种叫“水梨子”的大树,加工成木材,卖给木材加工厂制作家具,挣了不少钱。

  2018年春夏之交,我来到贵州纳雍县参加笔会。因为我写过《踪迹史——唐友耕与石达开、丁宝桢、骆秉章、王闿运交错的晚清西南》 ,对翼王石达开的踪迹十分留意。清同治元年(1862年) ,翼王一部在官军尾追下,绕道毕节天生桥到达总溪河,并在县城西北癞疙宝大山脚的苗族聚居区寻医、传教,后经毕节、水城去往云南沾益。纳雍境内水系发达,有总溪河、纳雍河、武佐河等重要水系,纳雍被誉为“高原水乡”名副其实。河边沟壑,偶尔可以见到桫椤树的影子,暗示了山岳间藏匿着远古的秘密。来到纳雍珙桐省级自然保护区,在位于乌江上游六冲河与三岔河的河间地块上,面积达7120公顷,数量近百万株。这是中国最为集中、面积最大的光叶珙桐林,在极度明丽的高原天光下,罡风四起,跌宕起伏的丛林飘荡如海,把静谧的时光摆渡而去。

  看起来,我在峨眉山、瓦屋山看到的珙桐是蛰伏的隐士,而在纳雍县见到的珙桐开得惊心动魄。激情并不一定寄托于兵器,激情也可以依靠鸽翅的隐喻而彰显。它们才是空山的呐喊者,让人不禁想起法国诗人瓦雷利那脍炙人口的名句:“这片平静的房顶上有白鸽荡漾。它透过松林和坟丛,悸动而闪亮……”

  珙桐从初开到凋谢色彩多变:初开时为玉白色,盛开时为牙黄色,凋谢时为浅绛色。一树千花,次第开放,众彩纷呈,有人称赞它为一树奇花。在我看来,这是返回诺亚方舟的鸽子,举翅为旗,旗云搅动了大海。其实,单是珙桐举起的硕大绿叶,就进一步反衬出白翅的无尘。珙桐花是没有花瓣的,由多数雄花聚集成头状花序,顶端为一朵两性花,花序下有两枚大型的白色大苞片,即是常被人们误以为的“花” 。但山民不看重这些学理,他们看到了花朵上有蜜蜂麇集,这不就是花吗? !

  珙桐与光叶珙桐一般在4月上旬盛开,花期40多天; 9月中旬至10月上旬即可采收到成熟的果实。果实呈椭圆状或矩状卵形。果皮肉质,表面呈紫褐色,上有深灰色众多圆形斑点。当地的山民告诉我,珙桐的果实很奇特,埋在土里,要两年之后才会发芽!记得七八年前,我在洪雅县高庙镇赶集,偶然买到过一小筐像枣子一般的珙桐果,果肉可吃,味道酸涩,口感不佳。

  我坐在珙桐树下,高大的珙桐间长满了附生的藤本和草本植被。花开花谢,白云苍狗,聆听空寂中十齿花伸出洁白的牙齿,咀嚼硬风而发出的花叫。作为反抗重力的实践者,珙桐果已经将枝条渐渐拉弯,它在折磨姐妹的过程里渴望永葆青春,渴望自己高举的灯笼获得一个登徒子的青睐。但失踪的识货者还不到来,果实已丰腴无限,直至胀破了皮肤。它在破裂的过程中,芳名播散,引来了成群的蚊子。这是果实顽强之余,最大的悲哀。山风掀开了树林的裙子。树林是那么惊慌,又暗含几分不得已的得意,美色得到了一次合理的曝光。可惜的是,山风这个登徒子已冲进了大山的腹地。鸟儿对花叶窃窃私语,让一泓绿水因嘴喙的言辞而波心荡漾。这使得一树的静穆,立即成为风的众矢之的。

  阳春白雪者咏叹梅、兰、竹、菊,但国人的眼睛,更习惯于在动物、植物身上发现食用性与生活功用。旧时,珙桐木质的沉重细密,在很多地方均被视为制作细木雕刻、名贵家具的上好木材。蜜蜂追逐鸽子花,“鸽子花蜜”正在成为珍稀的纯天然食品。珙桐就像桫椤、帝王百合花一样,均是被他者的眼光发现并重视,才逐渐获得了我们的重新打量。西方人一见高大的帝王百合就感动得要下跪,而四川岷江上游的山民,只是认为可以把帝王百合花用来清炒或煮汤。这暗示了所谓的博物学和博物精神,距离我们何其遥远。

  古动物学者文榕生《中国古代野生动物地理分布》一书里,摘录历代方志记录的各地野生动植物,历代巴蜀方志所记载的哺乳动物里,被提及最多的是麝鹿和鼯鼠。而在大熊猫最集中分布的四川嘉定府及雅州,在唐宋明各朝方志中连一个字都未提及。到了晚清同治年间, 《汶川县志》才首次记载了“食铁兽”大熊猫。这样的待遇下,珙桐被放大为圣树,时间已经到了晚近。熊猫、珙桐的发现之所以引起轰动,不是因为它有多么可爱,而是因为一个简单的事实:在19世纪晚期,欧洲的博物学家出于对“远东的想象” ,渴望在陌生之地发现新奇物种,那都是轰动世界的事情。只是大熊猫、珙桐由于格外珍稀,所引发的社会反应也更为深远。鸽子作为叼着橄榄枝返回诺亚方舟的精灵,在西方基督教文化圈内,通常被认为象征灵魂的纯洁高尚,也是精神的升华,它是上帝之国的使者。他们由此深爱鸽子花,就不难理解了。

  来自日语的“博物学”一词,暗示我们的言路是,不必关心现象背后的本质,而一心关注现象本身。所以它的主要研究方法是收集、鉴别、描述、命名、分类、编目。它不想搞什么原理的普遍性,而是着眼于现象和事实的个别性、独特性。置身纳雍县的珙桐密林间,遥想这些植物精灵要经历多少劫难才能安然活到今天,它们举起的白翅,珙桐翔鸽,既有白垩的白,也有白垩纪的白,那是时光的底色。丛林之上的天空云朵不断造像,不断挪移着历史的皮影。一尊骑象的普贤冉冉君临,万树敞开,在接触树巅的一瞬,大象坐化了。一缕缕香气从大地间蔓延而起。

  20世纪70年代,蜀地国画大师陈子庄写过一首《题峨眉珙桐花诗》 ,风趣之余,涌起了对于人世的规劝:

  春去还飘雪,

  珙桐正试花。

  凤鸟今未至,

  不许乱栖鸦。

  所以,置身珙桐之下,我沉默,就是最好的对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