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说黄士元是个“拼命三郎” ;还有人给他取了个雅号叫“黄九卷” ,2018年中国戏剧出版社推出了他的作品集《人生有戏》后,这个雅号就成了“黄十卷” 。
农民出身,小学文化,一辈子守在一个地方,黄士元却成了国家一级编剧,湖南省第一个被评为全国有突出贡献的曲艺家、常德市文艺界第一个享受国务院特殊津贴的专家。中共常德市委曾发出“向黄士元学习”的决定。他的事迹,登上过中央电视台的《新闻联播》。
“人生一世与其舒舒服服、庸庸碌碌过日子,不如拼拼搏搏、沉沉甸甸度时光” ,黄士元用一生践行着自己的人生信条:从14岁开始创作发表文艺作品,到2019年3月1日76岁去世,黄士元从事文艺工作60多年,创作常德花鼓戏、常德丝弦等戏剧曲艺作品1000多件,获得“牡丹奖”“群星奖”“田汉戏剧奖”“曹禺戏剧奖”等全国各类文艺奖项共49次。
看照片, 70多岁的黄士元眼睛不大,皱纹很深。在朋友眼中,他既普通,又不寻常,是一个谜。
2019年4月,本报记者专程来到湖南常德,走进黄士元生前生活和工作过的地方,探寻一个农民编剧为一座城市留下的文化印迹。
◎挽救常德丝弦:从行将消失到代表湖南走进联合国,没有黄士元就没有常德丝弦的今天
常德临江,有宽阔的沅水穿城而过。沅江堤坝如高高的城墙,高出路面一大截。堤坝一侧与主城区繁华地带一路之隔,另一侧靠近江边的部分建有长长的走廊,镌刻历代名家诗画。来到常德,当地人会自豪地介绍,歌唱家吴碧霞、陈思思就是常德人。常德人不担心你听不懂方言,他们很有自信地对外地人说,常德话最好懂,小戏小曲里唱出来你都能听明白六七分。所言不虚。
对常德的第一印象,在黄士元的常德丝弦《亲亲常德待客来》中得到了印证:
诗的墙,画的海,
诗墙画壁照亮了沅水两岸花红柳绿风光带。
常德人说话最好懂,
常德人热情大方把客待,要听曲——
丝弦唱响了联合国;想看戏——
花鼓戏演进了中南海
……
在黄士元笔下,常德风情一一展现。欢快俏丽,温婉甜美,当地人能听懂,北方人也能听个大概,这是记者对常德丝弦的第一印象。
常德丝弦与常德花鼓戏,是当地两块闪亮的文化名片。1986年,黄士元创作的常德花鼓戏《嘻队长》在北京中南海怀仁堂上演; 2016年,他的另一部作品常德丝弦《生在潇湘多自豪》唱响联合国总部。两部作品,时隔30年,见证了常德花鼓戏与常德丝弦的兴衰起伏。
回望上世纪80年代改革开放初期,百废待兴。彼时,黄士元刚刚结束16年的农民生活,由业余戏剧创作转为专业编剧。因为熟悉农村,热爱农村生活,他暗下决心:一辈子为农民写戏,写一辈子农民戏。进城后他给自己提了八点要求:交四方朋友,干五花八门,勤串门走户,赶婚丧嫁娶,搭凉棚引客,讲故事逗人,记乡土语言,帮群众分忧。他坚信,只有扎根生活,了解群众的喜怒哀乐,情感深,戏才真。
为创作农村济困扶贫的喜剧故事《嘻队长》 ,黄士元用了整整三年,大小修改30余次,每次誊写三万多字。用黄士元的话说,“硬是磨短了几年阳寿” 。1985年, 《嘻队长》正式投排,反响超出意料。1986年, 《嘻队长》在北京中南海怀仁堂演出。中央领导做出重要批示:“像这样的好剧团为什么不奖励?奖励好的就能催人奋进、打击歪风。 ”
花鼓戏给黄士元带来巨大荣誉,为何又转向常德丝弦创作?这也要从上世纪90年代说起。
常德市鼎城区文旅广体局副局长金丽华告诉记者,历史上常德丝弦曾经非常辉煌,上世纪70年代唱红过祖国大江南北。但是80年代以后,常德丝弦逐渐销声匿迹。到了90年代,常德市级、区级艺术院团很多风雨飘摇,前景渺茫。常德丝弦这块牌子原本不在鼎城区,后来考虑到鼎城区有黄士元这样的文艺名家,他创作的《洞房悄悄话》 《瓜中情》等丝弦作品,颇有口碑,于是鼎城区就接下了常德丝弦的牌子。1997年,鼎城区成立了常德丝弦艺术团,与原来的鼎城区花鼓戏剧团两块牌子,一套人马,聘请著名相声表演艺术家马季担任名誉团长。常德丝弦从此有了坚实的发展基地。
花鼓戏属戏曲,丝弦是曲艺,两家并一家,干不好怎么办?人们的担心又激发了黄士元“拼命三郎”的劲头,他说,不能让常德丝弦在常德消失了。黄士元开始大量创作丝弦剧本,并与剧团导演杨建娥、作曲罗良哲组成黄金搭档,大胆创新常德丝弦演出形式。
1998年,丝弦大戏《旋转的钞票》正式投排,这部戏成了市场环境下照亮人心的一面镜子,一场闹剧,讲出了“莫让钱字遮了眼,值钱的并非只有钱”的严肃主题。2000年, 《旋转的钞票》进京演出,并由中央电视台、潇湘电影制片厂拍成电视戏曲片,获得了全国戏曲电视飞天奖。2005年,黄士元再创佳绩,反腐倡廉作品《枕头风》在中国第四届曲艺艺术节上问鼎中国曲艺最高奖——牡丹奖。
荣誉来了,争议也随之而至。传统常德丝弦表演多是盲人在茶馆坐唱,黄士元勇于创新,加入了新的表演元素。有人说,丝弦变了味,成了歌舞。就在记者采访时,金丽华还跟记者探讨:您怎么看这样的创新?如果这条路不对,黄老师的作品为什么还能获得中国曲艺的最高奖?
常德丝弦发展遭遇瓶颈,十多年来的成绩几乎全被否定。演员压力巨大。黄士元看在眼里,记在心里。有一天,他给常德丝弦艺术团团长、常德丝弦国家级非遗传承人朱晓玲打了个电话:“我知道你压力大,但你要坚信这个路子是正确的。 ”他建议朱晓玲咨询中国曲艺家协会的专家,当面请他们指一条路。得到多位专家的肯定后,黄士元很高兴,但又提醒朱晓玲:“既然社会上有批评的言论,我们就要回头看,审视自己哪里做得不够好。 ”后来,在黄士元的建议下,常德丝弦艺术团开设了青年演员培训班,专门请人补传统课。
2016年,常德丝弦再次迎来荣耀时刻,黄士元创作的《生在潇湘多自豪》唱响联合国总部。
回望这段历史,朱晓玲说:“黄老师是常德丝弦发展史上一个里程碑式的人物。 ”金丽华感慨:“是黄士元拯救了常德丝弦,成就了常德花鼓戏,振兴了地方文化。 ”
青年演员唱着黄士元的作品走进北京,走进联合国,也走向田间地头。几十年来,剧团进京演出30多次,两次被国家文化部等评为“先进文化单位” 。鼎城区区委区政府对剧团高度重视,将剧团从最初的差额拨款改为全额拨款,让剧团没有后顾之忧。2006年,常德丝弦被列入第一批国家级非遗名录; 2008年,常德花鼓戏被列入第二批国际级非遗名录。两个国家级非遗传承基地,都设在了鼎城区。
◎创新“鼎城模式” :将文学爱好者引入编剧队伍,在全国缺编剧的情况下,一个地级市的区级文化单位却培育了自己的编剧队伍
在鼎城区一个略显老旧的小区内,记者来到黄士元家。他在这里住了29年,直至去世。单元门很矮,个子稍高得低头进入。两室一厅的小房子,客厅内一幅牡丹图、一块“德艺双馨乡梓楷模”的匾额非常显眼。两个卧室彼此连通,其中一个布置成书房,悬挂着《嘻队长》进京演出的历史照片及各种荣誉。“金奖银奖不如老百姓的夸奖,明星巨星闪光的莫过良心,作品精品值钱的更是人品” ,黄士元这句座右铭挂在书房最显眼的位置。向阳的一面墙上,是他最疼爱的小孙女的照片。在这样的屋里过了半辈子,黄士元的老伴没有一点怨言,她很满足地对记者说:“住在这里很好,就在一层,不用爬楼梯。 ”
黄士元成名很早,人脉很广。70岁生日时举办他从艺55周年的纪念会,鼎城区六任区委书记同时前来祝贺。但黄士元从不利用这些资源谋私利,他选择了一辈子“骑两轮单车,住七十平方” 。在2017年黄士元的《我的人生十字歌》中,他写到人生诸多高光时刻,同时提到了自己一生的“八大愧意” : 1960年因随团出外参加文艺演出,父亲去世没来得及赶回家中在灵堂前磕个头;常年在外没能承担家庭重任替母亲分忧解愁;三个子女的家庭,先后四人买断下岗,没给自己的孩子找上一份工作……
改革开放初期,全民下海,有人出几十万年薪请黄士元写段子,黄士元婉言谢绝。不缺钱吗?那时是他最困难的时候,大儿子要结婚,没工作,小儿子还在读书,老伴身体又不好。
2008年,一家颇有影响的媒体找到朱晓玲,想录常德丝弦的节目,不过要加几段调侃的词,朱晓玲想请黄士元来写。合作了十多年,黄士元从未拒绝过朱晓玲,这次却斩钉截铁地回绝了,他说:“我不喜欢娱乐至死的东西,会误导青少年。 ”
不与低俗、庸俗、媚俗为伍,黄士元却带出了20多人的编剧队伍,在鼎城区形成了编剧、导演、演员良性互动的局面。
鼎城区花鼓戏保护中心主任章宏将这个过程戏称为“八年抗战” :“2011年,在鼎城区戏剧曲艺创作人才严重缺乏时,黄老师倡议每年春天举办小戏小品曲艺培训班,到2018年一共办了八届。 ”
黄士元主动出击,与鼎城区作协联手,将当地小说、散文、诗歌创作者转变成戏剧曲艺的作者。
戏剧创作与文学不同,能搬到舞台上演出才是最终目的。黄士元将业余作者集中起来,让他们观看戏曲曲艺节目,熟悉舞台,近距离地接触演员。编剧、导演、演员都参与创作,相互切磋,共同进步。编、导、演不分家,这是黄士元在当地形成的传统。
涉足新领域,万事开头难。为让学员尝到甜头,黄士元主动联系省市级艺术期刊,推介剧本发表;鼎城区、常德市、湖南省各类比赛,黄士元都会带学员提前进入创作状态,采风、座谈、审稿、恳谈。剧本初稿出来后,专家提修改意见,再让作者消化,再改!
黄士元和大家以文友相称,毫无国家一级编剧的专家架子。出主意,改稿子,有惑必解,有问必答。通过“八年抗战” ,鼎城区形成了20多人的戏曲曲艺创作队伍。借鉴鼎城区培养编剧的模式,从2016年起,常德市开始举办戏剧曲艺创作培训班。
2017年,黄士元戏剧曲艺创作工作室成立,鼎城区每年向工作室拨款50万元。黄士元开创的编剧模式进一步强化。
工作室目标明确,黄士元提出了四个要求:有高度,和中央政策保持一致;有温度,关心群众冷暖;有广度,作品不能局限于某一点;有深度,打造文艺精品。
创作上,黄士元将几十年来积累的诀窍倾囊相授。他自己的作品是“板车拖出来、扁担压出来”的,因此他强调“戏从生活出,情从真中来” ;他针砭时弊,又不一味批评,结合花鼓戏和丝弦的喜剧特质,看重幽默的作用:“有了幽默,讽刺反面人物就能深刻而不尖酸,批评落后人物就能诚挚而不刻薄,赞颂美好事物可以含蓄而不外露,阐述生活哲理才会生动而不呆板。 ”
平时在工作群发言,黄士元要求大家谦虚,不准说痞话脏话,和文友在艺术上的分歧要面对面交流,少在背后议论,在剧本创作时严禁写低俗语言、媚俗故事,将把握时代脉搏、弘扬正能量、讴歌新时代作为剧作者的责任。
在黄士元带领下,鼎城区戏曲曲艺创作呈现井喷的喜人局面:工作室成员张蕾创作的小戏《村长家的尿不湿》 2015年获湖南省群星奖金奖,2016年代表湖南参加全国比赛获全国优秀节目奖;工作室成员周磊创作的小戏《红锦旗绿锦旗》 2018年获湖南省艺术节田汉小剧目奖;章宏创作的常德丝弦《迷彩丰碑》获湖南省群星奖银奖;曾强鑫创作的《追蛋》获湖南省群星奖银奖……
2018年,工作室共创作100多个本子,精中选精,有15个被推荐到市里讨论,有7个被搬上舞台。
慈父般的关怀,兄长般的关心,令大家感觉工作室有如温暖的大家庭。工作室成员周建国是地地道道的农民,在私企打工。2016年,周建国参加了黄士元组织的小戏小品曲艺培训班,后来成为工作室成员。周建国创作上很有潜力,但参加作品讨论会或外出观摩影响了上班,还被扣发工资。黄士元于心不忍,几次和同事商量给予周建国经济补偿。后来制订工作室制度,黄士元特别列了一条:凡接受工作室统一安排而外出学习观摩或创作,由此而耽误个人的时间可视作误工,误工补贴按照每人每天补助150元实行。
2018年6月,周建国被工作室推荐到长沙参加由文化和旅游部组织的2018年全国基层文化队伍培训班。第一次参加这么重要的培训,黄士元很不放心,一连打了几次电话,询问他工厂的假有没有请好。临行前,黄士元又交代,培训班有几个老师和他关系很好,已经打过招呼了,你把本子带过去,请老师们指点指点。培训期间黄士元又追问,这些老师你问了没有?你一定要放大胆子。
2018年9月,工作室成员去安庆观摩第八届中国黄梅戏艺术节。9月23日晚上,黄士元特地打来电话,嘱咐大家第二天是中秋节,出门在外不要忘记给工作室成员买月饼。
工作室事无巨细,黄士元都无微不至地关心,可他却忽视了自己。2018年5月,黄士元的身体发现出了问题; 9月,确诊为癌症;中秋节后的第二天,黄士元就住进了医院。
◎最后日子:笑声留给观众,温暖留给他人
在黄士元戏剧曲艺创作工作室,金丽华给记者取出了厚厚的几摞打印稿,一篇是2018年3月黄士元创作的现代大型丝弦戏《哎呦湾的笑声》初稿,一篇是花鼓小戏《杨贵还乡》 。纸上密密麻麻地留下了黄士元的修改手迹。字迹有些潦草,因为他在病床上一边输液,一边修改,拿笔的手不停颤抖,严重时,要用左手按着手腕来写。
金丽华哽咽着告诉记者,黄士元临终前有三句话,第一句,“我的那个大戏还没有搞完,像有个线牵着” ,第二句, “我再也不会给组织添麻烦了” ,最后他说,儿子在深圳,“我等不到儿子回来了” 。在金丽华看来,黄士元留在人世的最后三句话也是他一辈子的遵循:创作是生命,永远是第一位的,组织随时在心中,最后才是他的家庭。
病床上的黄士元,不改“拼命三郎”劲头。
2018年9月,湖南省艺术节在醴陵市开幕,此时黄士元已查出癌症,仍抱病带学生前去观摩;年底,他要求家人搀扶着来到他倾注全部心血的工作室,为大家明确新一年的目标,教导和勉励工作室成员要以人品立德、以作品立身,这是他最后一次来工作室。进入2019年,黄士元时常昏迷,每次苏醒过来,他最操心的就是创作与人才培养。工作室召开创作计划会,他躺在病床上,通过手机视频了解会议情况。他知道留给自己的时间不多了,过春节也不闲着。大年初一,他给金丽华打电话拜年,紧接着就说,我和你商量一下今年的工作安排。金丽华劝他安心过年,上班以后再说,可初四黄士元就住进了医院。初六,黄士元把朱晓玲叫到病床前,听她2019年的工作计划,告诉她八个字:“想事,谋事,干事,成事” 。
面对可怕的病魔,黄士元没有一点悲观情绪,他说:“我不想疾病,我想我的创作,一想工作室的事情,我就觉得很充实。 ”
病床上,黄士元计划把家乡常德来一次全面的歌颂。他最先写的是《亲亲常德待客来》 ,后来又写到了常德的路、常德的桥。重病期间,他用颤抖的手开始创作《出彩常德人》 ,去世前床头还放着这篇没来得及完工的稿子:
八百里洞庭波浪滚,
波浪里滚出了常德人。
常德人斗风经浪是天性,
常德人勤劳勇敢是本能,
常德人善卷为师善为本,
常德人德山有德德铸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