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的认知里,村庄是上天赐予人的安生之地,有山有水,有土地和房屋,各安其所,井然有序。周围的草木,也是沿着时光的足迹生长,高高矮矮,伴随着村庄的炊烟繁衍生息,春荣秋枯。村庄的灵魂,便是祖祖辈辈守护这方山水的人们,因为人的存在,村里就有了跪拜,有了神灵。
有一年农历正月十四,我们参加陇南市文联组织的“武都高山戏”采访活动,要去的地方是一个名叫苜蓿的村子。从武都城区出发,白龙江畔温暖的阳光里,依然充溢着淡淡的年味儿,我不知道苜蓿村是一个什么样子的村庄,到了隆兴乡政府,给我们带路的乡干部说,苜蓿是隆兴乡最远的一个村子。远有多远?大家一无所知,母亲的娘家在隆兴乡另外一个村子,虽然不知道离苜蓿村相隔多远,但在心里,多多少少就拉近了距离。
像无意闯进来的不速之客,我们的到来惊扰了村子的安静,引得一阵狗吠划过空旷的山谷。苜蓿村并没有大家想象的那么遥远,村子很小,也极为安静。狭长的水泥路顺着一条新修的水渠缓坡而上,即将干涸的水渠结了厚厚的冰,两边是错落而建的房屋,房屋多是土坯的石板房,像穿越时光的老人,满目疮痍,老态龙钟。经年的烟火给门窗和屋檐涂上岁月的颜色,只有贴在门框上的对联和挂在屋檐下的红灯笼,散发出年的味道,昭示着生活的气息。
下了车,冷硬的风迎面吹来,像树梢划过脸颊。苜蓿村的符主任憨憨地笑着,伸过来一只手,寒风中,我与他的手相握,心里突然就顿了一下。好多年了,我眼前经常晃动一些涂了红指甲的纤纤玉手,像这样一双粗糙的大手,大概还是父亲留给我的记忆,那是见证过生活的最有力的证据,它侍弄过庄稼,承揽过生活的重担,在日子重复更迭的光阴里,烙上岁月厚厚的茧痕,但它却是那么温暖、朴实,让人敬畏。
午饭后,党员活动室响起铿锵的锣鼓声,像听到一声号令,人们从各自的家门出来张望。不一会儿,一支由三四十人组成的队伍,敲锣打鼓,摇着、扭着、唱着,向村里唯一的一块碾麦场走来。姑娘们描过眉,化过妆,却难以遮盖高寒的风留在肌肤上的痕迹。从队伍的阵势来看,和我小时候见过的社火没有多大区别,四大旗头打着“国泰民安”“风调雨顺”“五谷丰登”“吉祥如意”的旗子,后面是挑着高灯的四大灯头、戴着面具的五大将、童儿、竹马子、丑角、旦角、掌灯、花盆、狮子、船。
三声响炮划过天空,一阵噼里啪啦的炮仗燃烧迷离的烟岚,五彩缤纷的颜色在寒冷的风中跳跃,点燃节日的喜庆祥和。演员们迈着碎步,仿佛附了身的神灵踩着云朵,一摇一扭,一扭一摇,在碾麦场穿来走去,让人看得眼花缭乱、满心迷茫。其实,队伍的每一次变化,演员每走的一个步子,都有着严格的规范和神圣的寓意。据说,苜蓿村已经二十年没有出灯了,今年筹备这个活动的时候,村里几个六十岁以上的老人,凭着自己多年的记忆,又把当年出灯的程式给恢复了。年老的人教年轻人,一些唱词和唱音一时想不起来,大家便聚在一起反复回忆。老人们跟在队伍的末尾,没有化妆,穿着平时的衣服,他们既是整场活动的导演,也是参与其中的演员,农历的新年,大山深处的苜蓿村,时时回荡着这些“老把式”的唱音。
刺骨的寒风不停地吹着,我举着相机的手也有些不听使唤了。天空开始悠悠飘起雪花儿,碾麦场上的表演却越来越精彩。旗头摇旗喊话,关公、周仓、刘备、张飞、吕布依次出场,他们手舞兵器,口中吆喝着,拖着长长的尾音,却听不明白在说什么。无尽的神秘漫过碾麦场,一个个历史人物从遥远的时空腾空而出,他们身轻如燕,舞刀弄棒,大战几个回合。是人?是神?我一时有些难以说得清楚。据说,这些“大身子”的扮演者,都是从父辈那里传承下来的,而且传男不传女。他们所讲的话,也是从先辈那里口口相传而来,外人根本不知其详。
夜晚,村子里异常寒冷。人们早早候在碾麦场上,等待舞台上的幕布拉开。舞台下面最前方安着一张桌子,上面摆放着花束、水果,香盘里点香燃烛,缥缈的香烟丝丝缕缕,恭请上天的神灵前来看戏,那张桌子,就是给神灵留出的位置。几盆煤火燃得正旺,大家围坐在一起,有说有笑。一个浑身散发着酒气的后生跑过来,歪斜着偎在烤火的老人身边,他摇晃着老人的腿,戏笑着说要去把老人私藏的两瓶好酒喝了,不然过几天出门打工,每天惦记着爷爷的酒,心里会不踏实。说话间,舞台上的幕布拉开了,孩子们的现代舞和诗朗诵表演过后,是村民魏战德创作的《家和万事兴》 ,他自导自演,把“高山戏”中传统的曲调与剧情故事巧妙融合,唱音跌宕起伏,故事教化人心。戏里的一个转身,便是人间数年的时间,这个隐藏在大山深处的秀才,或许正是领了神的旨意,把世间的苦乐人生写进戏里,把戏里的美丑故事演给世人,台上是光鲜亮丽的角儿,台下,他是苜蓿村低到尘埃里的一棵草、一朵花,在这高寒偏远的山区,努力绽放着自己的芬芳。
农历正月十五,对于苜蓿村的村民们来说,是一个极为重要的日子。当早晨清冷的阳光照到村庄时,风依然冷得刺骨,突兀的树枝被风抚摸,有些禁不住颤栗,丝丝缕缕的炊烟从石板房的顶上飘起来,消失在屋后面的丛林中。一阵锣鼓家什响起,那支三四十人的队伍在头人的带领下,向山坡上一条羊肠小道走去。咚咚锵的鼓点催促着大家的脚步,很快就上到山顶。
在一座新修的土地庙前,三声炮响,一阵噼里啪啦的鞭炮再次氤氲出神秘的烟岚。按照村里的习俗,正月十五是祭神的日子,人们要把新年出灯演练的整个过程,一一呈现给燕子山的神灵。海拔两千米的燕子山上,供奉着通齐菩萨、娘娘和龙王,从外观看,庙屋的房子已经破败不堪,但庙里的神像却是披红挂彩,神采奕奕,神龛前点香燃烛,明明灭灭的香火许下人们的心愿,寄托着美好生活的希冀。
“正月里来是新年,菩萨爷坐的燕台山。菩萨爷坐的莲花台,正月十五上香来……”无量的菩萨面前,虔诚的人们为神灵“拉马”“开财”“上香” ,诸位神灵高高在上,检阅一年的收成,安排来年诸事,所有的祈福与愿望,都被编进每一月的唱词当中,一直从一月唱到十二月。这些返璞归真、原始古朴的唱词,从日出到日落、从花开到花谢、从天荒到地老,无不浸透着生活的苦乐,饱含着人世的苍凉,寄托着人们的希望。
过了十五,一年中的热闹与欢腾就会从此而终,村里的年轻人也该收拾行囊,远去新疆、宁夏、兰州等地打工,老人们教会的唱词,很有可能会让城市的风给带走,也有可能在际遇不顺的时候,一个人对酒当歌,脑海中突然再现过年的场景,那些散发着泥土芳香的曲调,就在远离家乡的游子心中,一遍又一遍吟唱,一次比一次清晰。这大概就是人们说的乡愁吧?乡音不改,乡愁,能否抵御人生路上的孤独与无助?
走出苜蓿村的时候,阳光正面照着,我才发现路两边是壁立的大山,山上的石头让时光的大手反复打磨,像一个个形态迥异的雕塑。我们的到来,似乎有些唐突了,离开时,心里有一种难以言说的情愫,我不知道自己是否了解到“高山戏”的内涵,在苜蓿村游走的两天,所遇到的那些老人,让我心生敬畏,他们是村庄最忠实的守护神,与天地同在,与日月同辉。
我们走了,还会再来这里吗?同行的朋友讨论着这样的话题,答案不得而知。但是无论如何,我们会记住苜蓿村,记住在陇南高寒偏远的大山深处,有一个神灵居住的村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