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被响亮的锣声惊起。我的耳膜,我的身体。我刚刚在村里巨大的古树下行走,再顺着古石阶爬往祭天山的祭天平台。这响亮、震撼、短促、沉重的锣声,在这个古老彝族村寨震荡,打破了它的寂静。这个古村的底色是寂静的。
李方村,在原始森林密布的白竹山下,它是“三笙”之一大锣笙的发源地。三笙指彝族的老虎笙、大锣笙、小豹子笙。笙是舞蹈的意思,这是一种古老的傩舞,一种图腾之舞,是彝族在自己的生活历程中创造的独特的艺术语言,独特的生命舞蹈,它与火有关。
彝族是一个崇拜火的民族,村里的男人们穿着草衣,草衣是用稻草编织的,像编女人的辫子。裤腿上绣有火焰,锣上也画有火的图案。李方村的彝族人,因久居森林,他们的大锣笙有着森林的庄严、肃穆和神秘。大锣笙叫“跳锣” ,又叫“捂锣” ,击锣后又急捂。敲,敲得山摇地动;捂,捂得寂寂无声。当他们把锣敲起又迅速捂起的时候,这里面肯定有着深藏的东西,虽然他们说这里面的故事和祖先与一个落难的皇帝有关,但我认为没有这么简单,这里有一个民族的内心隐秘。他们顿着脚,跳着脚,仿佛地上有火。这固然是在他们火把节上的跳动,但他们的节奏就是在这一顿一敲一捂中表现出彝族先民的图腾崇拜和禁忌。他们为了娱神娱鬼娱祖先,要尽量将这些后人打扮得怪异、凶猛、狂野、强悍,与鬼神近,与人族远,与天地神祇一起欢呼生命的冲动和激情,一起向生活中的磨难困苦宣战,蔑视命运、疾病、灾难,让族人和村庄退去阴暗秽气的东西,让火光冲腾、照耀每一个角落,包括人的内心的角落。草衣、草裙,祼臂、赤足,领舞的一男一女——师公师母戴着青面獠牙、鲜艳夺目的吞口面具,头插两簇长长的箐鸡尾毛,颠疯、夸张但又庄严、神圣。李方村的这一对现存吞口木质面具,为明时制作,有香港人想以百万买走,村里人不为所动,这可是村里祖传的宝物。
农历六月二十四日是彝族祖先的难日,不可进行娱乐活动,故跳锣要到二十五日才开始。二十五日,跳锣的众人将一条壮牛抬举向祭天山,祭祀天神、地神、山神和他们的彝族罗婺人祖先,由村里的毕摩念诵祭祖经文,然后跳锣的男人出场,各组由8面大铜锣开道,师公师母领舞逐户笙歌。户主则敞门相迎,家中的堂屋供桌上摆置米、酒、肉、水果及香烛。跳锣者先在院子里跳,再进入堂屋舞着火把驱邪除祸,祝五谷丰登,六畜兴旺。跳锣者们吟唱着彝族的古歌,主人端出饭菜于锣面上,与跳锣者一起喝酒吃菜。在跳锣时毕摩还要念经,念经要念十二段——大锣笙舞全套也是十二段,每念完一段,便要给火把敬酒。经文没有书,都是背下来的。毕摩张成兴说,只有他和张成有可以念完全套经文,念全套的时间是3个半小时。张成兴说,念经是个体力活,从火把节的六月二十六到二十七两天,要不分昼夜把全村54户人家都念遍,如果哪一家不给他们念,他们就会觉得一年都不好,所以每家都要去念,毕摩不是那么好当的。
二十七日,所有跳锣的男人们绕寨而行,跳锣起舞,最后在祭天广场上围火而舞,祈求诸神保佑,驱害除疫,全村风调雨顺。
二十八日要送火神归山。由毕摩手执熊熊火把领路,跳锣者鸣锣舞蹈随后,向山中进发。来到山上平坦的一块荒地中央,燃起熊熊篝火,众人围火起舞,叠罗汉、跳火堆、踩火犁、舔火犁,还要喝哑巴酒、吃哑巴肉,昼夜狂欢,直至旭日东升。
在这个古树成荫的村庄里,我看到了彝族人在他们的森林中宁静生活的图景。进村就撞见了两棵千年的大树,这样的树大得太令人震撼了。猪栗树,它们的每一个枝条都长成了大树,每一个枝桠都庞大无比,长着茂盛的寄生植物,而且这些寄生植物也枝繁叶茂,也如一个小树林。这两棵古树不是简单的造型,仿佛是四面八方都被他们巨大的枝叶占满了,还爬满了藤蔓。仿佛一棵树就是一座山,就是一片森林,就是一个村庄。没有见过如此庞杂的大树,我往祭天山爬去的古台阶路上,两边又是一棵棵古树,爬上祭天山广场,山上还有更多的古树,广场被古树围绕着,这里像是过去和前世的感觉。进到村里,每家每户、屋前屋后还是古树,一口古井旁边,一个大树蔸上长着两棵完全不同树皮、不同树叶的古树。一棵叫云南山楂,一棵叫厚叶梅,又名酸梅子。它们身上的苍苔也是百年前的苍苔,厚,旧,沉。寄生植物是它们的浓密体毛,是它们的胡子。
关于大锣笙,双柏的县委书记李开平写有一篇《大锣笙赋》 ,刻在这个村的景观长廊里,赋不错,意境开阔浩荡,古文功底深厚,李书记不愧是一个诗人,他在赋中写道:
“……彝民山居,自然之子。日月星辰,举头聊叙。飞禽走兽,串亲认戚。天地父母,山水兄弟。花草姐妹,石木夫妻。山中鬼魅,毕摩调协。山中生机,天地人谐。……落难王子,潜回城池。受教罗婺,以德化义。施舍济众,追随人密。振臂一呼,扫纣除桀。夺回王位,改旗易帜。天佑此王,丰衣足食。王威远荡,声望远弥。堂上王子,常思恩遇。委派重臣,入山访亲。山高水长,哀牢腹地。白竹山下,祥云翱集。李方村民,日作月息。不愿侍王,不做附丽。大王喟叹,真乃神彝。苦荞醮蜜,心忆髓记。药到病除,妙手仙医。和善怡乐,宽胸大志。特赠大锣,灾消祸离。话音未落,天乐齐起。晴空丽日,鲜花随雨。天外大锣,缓降寨子。百鸟齐鸣,虹贯天际。山欢水笑,长幼盈悦……”
大锣笙的来历就是这样的。自然之子的彝族,与日月星辰来聊叙,以飞禽走兽为亲戚,天地是父母,山水是兄弟,花草为姐妹,石木为夫妻,山中鬼魅由毕摩去打理,于是山中有生机,天、地、人和谐一片。
在村里的一个村史展览中,我看到了这个民族对大自然的崇拜,看到了祭山神的供品有猪蹄,有腊肉,毕摩的手杖是一根古藤上缠绕的蟒蛇皮,神秘诡谲。他们漂亮的院墙取自当地的黏土成干打垒,这种房子冬暖夏凉,坚固美观。整个村庄都在古树荫庇之下,就像有祖先的手为他们遮挡着风雨骄阳。
李方村因为先天的禀赋,深厚的根底,天生丽质,国家投入了一千多万,让李方村更加美丽,成为人们乡愁的触点,灵魂的寓所。休闲广场依然在古木环抱的山上,路灯在浓密的古树阴影里摇晃,景观亭、景观长廊、大火塘、青石板路面,依然古风犹存,彝族风格的红墙青瓦,整洁的街巷道路,鲜花古树,山水相依。
在村里我拜访了这里的毕摩张成兴,我们到他家里去的时候他正在门口卸自己农用车上的饲料,他把我们迎进他的院子,他的院子和楼房在村里都是一流的,干净漂亮。他的屋檐下的笼子里有一对少见的山斑鸠,家里有密密匝匝的灯笼花,三角梅占满了整整的一面墙,鲜艳夺目。水管前有一口巨大的古凿水池,他说这都是他的祖父传下的。这么大的长方形水池,用一整块石头是如何凿出又如何毫无破损地运回村子?因为他是毕摩,所以我认为他法力无边,这口石缸也许是毕摩神力的象征。
他的法笠上是一只鹰,鹰眼镶上了玻璃珠,但鹰的翅膀覆盖着整个法笠。鹰下是一个葫芦,他说葫芦因救过彝族人的祖先,所以是吉祥的象征。有两条红色的流苏,还有两只吊在耳朵边的鹰爪,在胸前两边晃荡。我拿起来鹰爪在胳膊上轻轻地挠了挠,疼痛,鹰爪似铁,寒光闪闪,它生前抓过无数的猎物,有噬肉啃皮的雄风,虽然爪子被人掐断了,但有着神秘的、凝固的、雕塑般的力量感。毕摩戴在头上的这只鹰,透出整个山林的野性、神性和秘密。鹰爪是毕摩的护法物,也是毕摩的象征物,相传彝族祖先由雪变人时,是老鹰飞来用翅膀盖在雪人身上,还传说彝族远古英雄支格阿龙是鹰的儿子,所以,毕摩以鹰为保护神。
张成兴看不出有68岁,他双手粗大,眼珠发绿,似从神灵世界归来。毕摩本来就是通鬼神的,一半是人,一半是神,在人神之间来回穿梭,知人识鬼。他说,他干的事就是生死事,婚丧嫁娶,人畜生病,都要去消灾祛病祈福。
他是毕摩的第四代了,一个毕摩必须经过数十年刻苦钻研学习,掌握大量的彝文经典,能主持重大祭祀活动,才能成为职业毕摩。毕摩无所不能,精彝文,背经书,懂鬼神,识谱牒,会占卜,识百草。更要有爱心,行道义,轻钱财,不杀生。
毕摩的法器主要有法帽、鹰爪、铜铃、“切克” (法扇) 、“拉图” (马缨花木雕刻的黑虎头) 、神签等。
张成兴说,如果你生了什么病,他能算到你碰见了什么鬼,然后针对性地来驱鬼。他说他平时一样跟大家一起种地,到了火把节,在农历二十三日就要到祭天山上带着男人们去接火种。两户出一个男人,山也叫杀牛山,到了山上,杀牛,用牛祭火神,再煮牛。过去使用砧木取火,也有用竹片、火镰取火。这种向大自然取火的方式,也是对大自然的一种还愿和感激。取火后煮牛肉,家家会拿来盐巴、酒、油。村人们在山上吃牛肉,祭天。烧几块大石头,洒酒,洒净水,祈求五谷丰登、无灾无病、六畜兴旺。再就是把火从山上取下后往每家每户送火种。火种放进火塘后是永不熄灭的,当天烧完将火炭埋在火堆下,第二天又继续用。
我问他,你见到了神吗?他说,我没有见到过,但锣声一响,神灵就到。大锣笙就是召唤神灵与祖先来一起过节,一起跳舞的。
我好奇的是,这个村为什么留下了这么多古树?在与跳大锣笙的几位村民交谈中,他们语焉不详,有说是因为留下了这些古树,来当诱饵的,等豺狼虎豹走到这儿的时候,休息躲荫,然后村里的猎人就来打,在与毕摩的交谈中我才弄明白。张成兴说,他们彝族人有许多禁忌,比如大树不仅不能砍,就是树上掉下来的胡子(寄生植物)也不能动。如果树上有喜鹊窝也是不能动的,它象征着吉祥。树上胡蜂窝就算对人有危害,也不能烧,烧了是不吉利的。松子不能捡,同样捡了不吉利。为什么这么多大树?因为这座山是杀牛祭天的山,大树下有一个土主庙,土主庙管这边的土地和森林,所以在这山上不能动刀斧,否则家破人亡。土主庙是他们的天神,哪家下了小猪,添了牛犊,生了小孩,要去烧香拿酒给土主报喜、还愿。
这就是彝族人敬畏自然得到的大收获,想一想吧,没有这些古树,这个村也不能成为古村,没有这些古树,这个村子也就散了。树把一个村子的族人聚集在一起。
我们从村子旁边上了白竹山,才更加感知到彝族兄弟对山林的一草一木都不能动,是千百年形成的规矩。
白竹山原始森林的特点是它离大路和村庄太近,跨一步就进入了。
白竹山自然保护区,海拔2554米,是我国除西藏墨脱外,纬度最北的热带季雨林分布区。这里有许多罕见的树种如国家一级保护野生植物长蕊木兰,国家一级保护野生动物豹子、黑颈长尾雉、林麝、蟒等。走进去,立马古木参天,密林如网,在一条通往李方村的牧羊小道的两边,没有任何树枝折断的痕迹,苔藓如古生,倒伏的大树无人动它,据说这是大雪压断的。更多的大胸径的树一棵连一棵,树上的苔藓和寄生植物竞相生长,郁闭度如此之高,森林之神没人敢惹,也就躲过了一代又一代的兵燹、灾害、政治狂热,就连1958年大炼钢铁都没有动它秋毫,这真是一片被上苍保护的森林与土地。
一路上有许多野菌,长在腐草间的,长在朽树蔸上的,长在倒伏树上的,有红色的,有绿色的,白色的,有的在一棵死树上长着一簇一簇,竟然没有人摘它们。我们爬上高处,看到了森林中有一大片马樱花古树,马樱花是双柏县的县花。
一只鹞鹰在森林的上空悄然飞翔,天蓝得毫无道理。天蓝则高,云白则净。在这片彝族人居住的森林里,大自然始终保存着童贞之状,这是宗教、习俗和禁忌守护的大地,人们的心中供奉着一座神山,山中的草木鸟兽都有着绝世权威。
在回来的路上,我们经过了白竹山的万亩茶园,太养眼了!每座山头每条沟壑都是整齐美观的茶垄,它们的垄头,种上许多雪松。这里的云雾茶,除了有云雾的气味,还有雪松松脂的香味。我站在垄头,有牛在哞叫,还听见茶垄里有青蛙的叫声,神秘诡异。云彩在这里悠长懒散,鸟鸣声像是在嘀咕。有了茶园,白竹山就变得端庄丰腴,仿佛新妇出浴。黑羊、黄牛,在山道上大摇大摆,唯我独尊,它们才是这里的主人。
我们在茶场小憩,喝了他们最好的白竹山云雾茶,果然有松脂的香味萦绕在杯沿。汤色清碧明亮,香味馥郁绵长。在云南能喝到这么好的绿茶,太感意外。我以为云南人只喝普洱,只生产普洱,但在楚雄,却只喝绿茶。茶场的人说,这么好的茶叶我们不会制成普洱。这哀牢山脉生产的绿茶,几千元一斤,比普洱价值高,也是真正的有机生态茶,不上化肥,不打农药,比如茶园用的是粘虫板来除害虫。
我们品着茶,看着风景。这儿视野开阔,云淡风轻,听林场的人说着这儿仙人桌和精怪塘的奇诡故事,这高山上满坡满畈的茶园,有一种森林童话般的魅力。
森林和村庄,在千年的童话里鲜亮地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