著名作家张贤亮为书屋题写牌匾“谷雨书香”
孩子们在“谷雨书香”乡村图书馆读书
那是近60年前的一场细雨,慢飘在春季最后一个节气谷雨里,让滨河小村多日来的干渴缓减多了,农人们的田间劳作,被这场细雨友好地打断——上天让这些常年辛劳的人们休息一下。唯有她,任凭细雨纷扬,淋湿一头秀发,让慢行在细雨淋湿的田间小道上的鞋底,沾上更多的泥泞。她内心有诗却苦如倒不出的一壶酽茶,只能不时抬起头来,朝河对岸的故乡望上一两眼,幽幽地叹口气。
三个月前,她坐在一辆毛驴车上,跨过冰封的河面,嫁到此岸的小村。
两个隔河而居的村子:一个叫五佛寺,一个叫发裕堡,分属两个县。千百年来,双方姻亲不断。她的姑姑就从五佛寺嫁到发裕堡。去年初冬,姑姑回娘家时,以媒人的身份,高声地告诉她的母亲:“小伙子攒劲(当地方言,优秀的意思)得很,在白银市工作,书念得多! ”最后那句话,冲破上房的门帘,直奔向厨房,冲击着她的耳膜。不,简直就如夏日暴涨的河水漫过大堤,直冲她的心房。她的心门,被最后那句话软软地冲开。当父母征求她的意见时,她的脑海里除了书外,没有别的。一想到嫁到一个读书人的家里,她就觉得自己会成为一个幸福的女子。她毫不犹豫地点头答应了自己的婚事。
嫁到发裕堡后,她才知道姑姑的话中有一半是对的:新婚的丈夫确实不在农村务农,而是新中国在西部的第一个有色金属基地的第一批建设者,这个身份让他们更容易在别的村里找到对象,基地所在地叫白银市——这个名字一直延续到现在。连小学都没毕业的丈夫,到百公里外的荒滩上建设那个金属基地,只是出于家境贫寒的需求。结婚3天后,丈夫就匆匆返回基地上班。留下她,开始融入这个当时有11个人组成的三代家庭,开始繁重的农活。
在娘家时,她偷偷将家里的杏子摘上,到集镇去换取毛笔、学费、纸张等,读完了小学、初中。那个新中国百废待兴、急需发展教育却没有教师的时代,她被招进当地的小学任教师、担任生产大队的会计。因为姑姑的“广告” ,她答应了这桩跨县、跨河的婚姻。
古人有“雨生百谷”的期待,有“清明断雪,谷雨断霜”的说法,然而,结婚第一年的谷雨,彻底浇灭了她的读书梦。
第一个孩子出生后,她以地区人大代表的身份,要去开会。乘坐羊皮筏子渡过黄河,然后抱着孩子,步行30公里到邻县县城,乘坐一趟夜行绿皮火车,经过近一夜时间,到白银西站,下车后继续抱着孩子,步行10多公里才到位于郊区的、丈夫工作的厂子。一进丈夫的那间职工宿舍,她眼前一亮,床头那个小小的书架上摆的书,像一盆燃烧的炭火,让这一路辗转的辛苦如遇火的冰,立即化光了。她的姑姑没说错,丈夫一个月的工资只有十几块钱,除了贴补家用外,没多少钱的,眼前这些书是他将自己的生活水准压到何等低的程度才买到的呀!这时,她眼里一热!
冬日的农村没多少事情,公婆出门前就叮嘱她可多待一段时间。参加完人代会后,她带着孩子在丈夫身边逗留了一段时间。那是何等幸福的时光:丈夫下班后,他们一起读书!很快,她读完了小书架上的书,开始面临“断书之灾” 。丈夫开始去公司图书馆借书,白天她读,夜晚丈夫读。一次,丈夫面对读完后即将归还的《孙子兵法》长叹不已。她不解,问缘由。丈夫说:“这本书实在太喜欢,又买不起! ”
她将丈夫从车间带来的废弃的纸张装订好,偷偷买来毛笔、墨汁,乘丈夫上班的空闲,哄好孩子入睡后,抄写这本书。当丈夫看到那一笔一划、工工整整的《孙子兵法》手抄本时,惊讶不已。50多年后,我看到她珍藏的这手抄本《孙子兵法》时,那娟秀的笔迹,让我感叹不已,这里面,暗暗写着一个爱读书、爱丈夫的女子怎样的情愫!
轰鸣的厂房、高大的烟囱和柏油马路构成的城市生活虽好,终不属她!她终将返回孝敬公婆、拉扯孩子、在生产队挣工分的乡村生活!再后来,她又有了两个孩子,第三个男孩,就是我,她就是我的母亲。
长大后,读到宋代文人孟元老在《东京梦华录·育子》中的那句话:“生子百日置会,谓之百晬,
至来岁生日,谓之周晬。 ”“百晬”“周晬”分别指庆贺婴儿满百日、周岁而举行的礼仪宴会。北方乡下,大多重视被称作“搀百禄”的“百晬”之礼,为给孩子祈求个长寿。父亲一再叮嘱母亲,每逢给我们兄弟“搀百禄”时,一定要进行“抓周”礼。那个简单的礼仪,自然没有宋代文人吴自牧在《梦粱录·育子》中记载的、南宋时期南方的富足人家给孩子办的“抓周”那样排场。吴自牧笔下是:“其家罗列锦席于中堂,烧香秉烛,金银七宝玩具、文房书籍、道释经卷、秤尺刀剪、升斗戥子、彩缎花朵、官楮钱陌、女工针线、应用物件并儿戏物,却置得周小儿于中座,观其先拈者何物,以为佳谶。 ”这个仪式被孟元老称为“小孩之盛礼” 。母亲按照父亲的吩咐,在我们按农历计算的、满周岁那天(担心母亲记错我们的农历生日,父亲将我们的生日全用毛笔字写在柜盖的里面) ,为我们洗净脸,换上新衣服,在桌子上铺上布,再摆上父亲带回家的一本《三字经》或《千字文》 、母亲担任会计使用的一把算盘和家里类似铲子的小农具。按照国人的理解,如果小孩先抓了书,预示这个孩子以后是个读书人,能有一笔锦绣文章或入仕;如果小孩子抓到算盘,他将来长大善于理财,能成陶朱事业;如果小孩子抓到农具,则意味着他将来能种田不会饿着。兄弟中无论谁在百岁那天,母亲都会抱着我们,没有任何暗示和诱导,让我们挑选。让父母欣慰的是,我们都挑的是书。本来,这是中国农村人用来测卜孩子将来志趣、前途的一项游戏,却让父母从心底里认定,我们将来是要读书的。这种认定,让他们付出了比村里别的人家更多的代价。
父亲常年在外工作,挣的工资有限,我们兄弟读书的经济压力多体现在母亲身上。她是村里第一个学会用缝纫机的女性,晚上或农闲时,给乡亲们做衣服挣家补。尤其是在我和二哥开始上高中、大学时,每个春节的前后,母亲都会掰着指头算,从哪个亲戚或富裕点的乡民那里能借到钱,然后,背着我们悄悄走进一个个人家。她苦笑着说,春节是一年中难得串门的时节。最困难时,二哥和我都萌生了辍学的想法,然而一提,生平从没生过气的母亲,语气顿时坚定中伴着严厉:“砸锅卖铁,你们也要把书念成! ”其实我知道,哪来的锅可砸,哪来的铁供来卖?她借的钱,只能等父亲的工资发了后,慢慢地抽出来一部分还。最困难时,父亲做的木家具、棉大衣都卖掉,她赶着毛驴车,上面装着家乡特产的香水梨,渡过黄河,远走祁连山下的河西乡村,换取一点粮食或钱回来。
我是三个兄弟中最爱读书的,每当父亲回到家时,一定用自己省下的钱给我们带书来。让我小学时就能读到四大名著、初中读到写文天祥的《痛史》及鲁迅的书。有一次,躺在炕上看书,被母亲发现,她脸浮愠色地对我说:“古人有话,躺下不能做的两件事:一个是吃东西,一个是看书!书要敬着读。 ”
我们弟兄三人都走出了发裕堡,在城市各自安家!母亲却拒绝随我们到城里居住。她说:“你们是读书读到城里去的,可村里还有很多需要读书的娃,不能撇下他们吧! ”她坚持要办一个乡村图书馆,让已经退休在家的父亲做木架,让建筑专业毕业的二哥设计,让我负责找书。终于,在家门口建成了一个乡村图书馆,给那个乡村图书馆取名时,母亲坚持叫“谷雨书香” ,意为“雨生百谷,书生百智” 。后来,我向著名作家张贤亮先生求题馆名时,先生眼睛一亮,对这个名字赞叹不已:“好名字,谷雨时分,催生万物;书又怕火,雨能灭火! ”
书逐渐多了起来,去看书的农民和孩子多了起来。小小的书屋成了村子的一道风景。夕阳斜下,炊烟散尽时,小小的书屋亮起柔和的灯光,劳作了一天的村民们,写完了作业的孩子们就会不约而同地聚到这里,一本书,一本杂志,都是他们的一份精神食粮。周末时,常常有孩子们去帮她打扫书屋的卫生,整理图书。2012年夏天,常年积劳成疾让母亲住了一次院,身体大不如以前。在我们的“苦口婆心”下,母亲只好答应住在大哥、二哥所在的城市,她将近4000册书捐给了当地的小学图书馆。办理交接书的手续时,母亲说:“实在舍不得啊,那就像将我的娃娃抱养给别人一样,但不能因为我而让村里的娃们看不上书! ”我们都以为,这次,母亲没什么牵挂了,能安心在城里安度晚年了!
2014年初,中央电视台采访这个小乡村图书馆时,面对空荡荡的小屋,母亲的心也空落落的;不久,中国民间图书馆论坛在北京召开,母亲受邀前去参加。当看到有90多岁的老人依然坚守在乡村办图书馆,母亲提出:坚决不在城里住了,命令式地对我说:“继续找书,我们得把乡村图书馆重新办起来! ”
74岁的母亲,像个年迈的将军重返战场一样,回到村里,重新粉刷房子,擦拭净书架。我负责给小图书馆募捐、购买书,一本一本的书重新摆上去了, 4年过去了,书比原来更多了,越来越多的人出于一份敬重,不远万里捐书、寄书。
西北地区的一些村庄里,夏粮收割季节,因为要抢种秋粮,时间紧,只好将成捆的麦子垒成垛,垒成了庄稼人的希望。一座粮垛就是一户人家的希望,如今,即将8旬的母亲将自己多年读书的愿望铸成了一座精神的粮垛,让几十年间落在心上的谷雨,沿着书脊而流,浇灌出苦难岁月后的一缕芬芳,这芬芳它虽然细小,但却是村里爱读书的农民和孩子们的希望和灯盏,它和中国大地上诸如此类的粮垛一样,给祖国大地输送营养、希望和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