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本书,消解了我的“思乡”之苦
栏目:创作谈
作者:曹凌云  来源:中国艺术报

  楠溪江在永嘉下家岙分岔,地域也分成了两条港脉,两条港脉我都很熟悉,洒落着我的童年。

  我在温州城底出生不久就跟随我的父母生活在永嘉,父母是医生,因工作原因,分居在楠溪江两条港脉。我跟父亲居住,到了10岁时,我就一个人从一条港脉走到另一条港脉,去见我的母亲。开始的时候走石子沙公路,后来长大一点走山路,走公路时,半天也见不到一辆车开过,走山路时,总听见幽谷里发出怪异的声响,这一路走来,一种孤独与勇敢像鳞片一样深深地镶嵌在我敏感的心核。

  当时生活很困难,但克服了困难就没有了苦难,生活中多了思念、依赖、感恩、奋进这些元素,反而有了美感。长大成人后,我的业余爱好是行走在旅途上,我一直在旅途上寻找强烈的生命存在感。

  离开楠溪江已经20多年了,这20多年里,我先是生活工作在城市的边缘,而后来到了城市里。不管在哪里,我总是念念不忘我熟悉的楠溪江和那些古老的地方。我与父辈这两代,经历了楠溪山区社会几千年来最巨大的变化。

  10年前的2008年春天,某一天,我舅舅突然来电,说要跟我聊聊他自己的故事,他甚至动笔写了一些关于自己的东西。他说他的经历虽然平常,但由于半个多世纪生活、工作于楠溪江,可以说是见证一个时代变迁的一份活的文本,值得我去了解和记录下来。当时舅舅已经77岁了,他60岁退休后住到了温州城里,像我一样,仍然是对那片山水充满深情的人。我知道舅舅是一个典型的有故事的楠溪人,他读过几年师范,又因缺钱辍学在家种田,新中国成立后,他成为村里的儿童团团长,后到乡里做文书并入了党,在“整风运动”和“文革”中,他坎坎坷坷,历经磨难,带领群众建水库、护山林、造田地、修公路,为改变山区的贫穷落后奉献了青春年华。

  我写过许多以楠溪江为题材的散文,这也许是我写作的命,离开了楠溪江,我就写不出什么了,或者是楠溪江选择了我,给了我创作上的灵感。接了舅舅电话的第二天中午,我来到了他家里。我们在家门口的小院子里聊事,院子很小,却被舅舅别具匠心地栽种了花草,芬芳馥郁,他与我聊了许多话,他滔滔不绝,我饶有兴趣,我们从白天聊到了夜晚,暖暖的阳光变成了凉凉的月亮,映照在我们的身上。舅舅的叙述激活了他记忆里的神经,我惊讶于他记忆的清晰,好像刚刚经历过一样,我的认真听取也给了他心灵述说的慰藉。我乘胜追击,询问了他的爱情与婚姻,他都详尽而真实地讲述。这一次长谈之后,我掌握了许多素材,回家又看了大约4万字的舅舅的“自传” 。我感叹,在那个年代里,舅舅的物质是贫乏的,心灵是饥渴的,生活是严峻的,发生的故事,有催人泪下的悲剧高潮,有动人心弦的喜剧细节,理想与困苦一起滋生,快乐与艰难一起成长,也正是由于这些人生经历,磨练了舅舅忍耐、刚毅、自立又不失古典浪漫的个性。

  我要把舅舅的故事进行生动细致的讲述,通过讲述舅舅的人生轨迹和在这轨迹中的生命境遇,记录和反映楠溪山区的历史变迁和社会发展,以及楠溪江的秀美风光和民俗风情。对于我来说,这工程比较浩大,我决定要深入地再认识楠溪江和发生在楠溪江的事,要用自己的文字探寻那里的本真,付出我对楠溪江真心的爱恋。

  我一次次地去楠溪江游走,寻觅,有几次干脆带上舅舅与我的父母,重走舅舅当年走过的路。我在楠溪江感受每一处风景,详尽地做着笔记。

  2011年2月9日,也是正月初七,我开始写下这本书的标题: 《舅舅的半世纪》 ,到初稿完成,用去了四十八天;在这四十八天里,休息日我一般一天要写上十五个小时,上班时,单位离家近,中午回家吃一碗电饭锅里已经煮好的白粥后,写上一个半小时,晚上又写上三四个小时。我的大脑被故事充满,创作的热情之火在胸中燃烧,最后,舅舅的半世纪人生,终于以二十五万字的稿子,以我纯朴的文字,体现出来了。我写得较为顺利,也算潇洒,这些文字,毕竟是我在这四十八天里的收获,这二十五万字的稿子,是我人生的一大收获。

  书稿修改完毕之后,我又独自驾车去了一趟永嘉,此时的楠溪江,春的景色已经铺天盖地而来。我在楠溪江的春天里坐了渡船,走了滩林,迎接我的除了野花,还有几只纯白的山羊躲在紫藤缠绕的路廊里,像一个七彩的梦。这画面顿时慰藉了我一个多月来凄清的回忆和懊恼的怀恋。永嘉,我怎能不忆永嘉?

  楠溪人叫石坝为土夅,叫石坝内的滩林为幽,叫石坝外的滩林为溪滩,叫枫杨树为溪孪,叫紫云英为草子,叫石苔为岩衣……我曾在楠溪垄钻了十几年,实在是太熟悉了,但这一次还是惊讶于它的绿,这绿是草儿树儿沁出来的,很飘逸很潮气,也是山峦滩林毓出来的,很纯质很深厚,这绿不是朱自清写的心境,也不是女人的妆扮,楠溪的眉眼,一任天然、春深似海。那天我在楠溪江边待得迟了,晚风起时,疲劳一丝也无,但还得回家。

  都说每个人的一生就如一本厚厚的书,我感叹我舅舅的一生就是关于楠溪江上游的一本已经合上了的历史书,半个多世纪来,他经历了、承受了太多的事情,他的故事无疑是有价值的,需要保存下来供后人知晓的。我们都在重视非物质文化,重视保护古村落,重视收集老物件,为什么?不就是因为它们蕴含着太多可纪念、可怀想、可回味的元素吗?舅舅的故事,让我这本书成为了一本关于楠溪江历史变迁的书,也是关于中国山区变迁的书。这本书,不会因为总是“小我”而令人生厌,不是陈年流水账,也不是给一个老人写回忆录,它应该是开阔的、历史的、生动的、审美的、不玄虚的书。

  这本书写得很快,却在出版上一波三折、历尽艰辛。10多年里,我出版过个人散文集和主编的文集几十种,加起来的辛苦与委屈也没有《舅舅的半世纪》多,我为了正规出版和走市场,处在困难的漩涡中两年有余。最后,我把书稿投寄给我心目中最权威的三家出版社,春风文艺出版社出版了它。现在, 《舅舅的半世纪》已经出版5年了,而后我又出版了2本书籍,但在我的创作中,这本书消解了我的“思乡”之苦,也了却了一桩心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