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振铎先生最为人所称道的事迹,就是抗战时期留在沦陷的上海冒着生命危险抢救文献。 《西谛书话》中的《蛰居散记》与《求书日录》对此事记录甚详,苏精先生《近代藏书三十家》中这一方面的记述的资料来源大概就是这几篇文章。最近吴真先生又钩沉史料,写成《郑振铎与战时文献抢救及战后追索》一文,刊于《文学评论》 。那时郑振铎生计都已难保,还被列入了敌伪的黑名单,只能被迫藏在友人家中,在这种情况下,仍不忘为国尽一份力量,为保存中华文献作出了巨大的贡献。《近代藏书三十家》中引用了郑振铎写给张寿镛的信,有如下几句话:“我辈爱护民族文献,视同性命,千辛万苦,自所不辞,近虽忙迫,然亦甘之如饴也。我辈自信眼光尚为远大,责任心亦强,该做之事绝不推辞,任劳任怨,均所甘心。为国家保存文化,如在战场上作战,只有向前,绝无逃避,且究竟较驰驱战场上之健儿们为安适。每一念及前方战士们之出生入死,便觉勇气百倍,万苦不辞。较之战士们,我辈之微劳,复何足论乎! ”正是对郑振铎这几篇文章最好的注解。
郑振铎是“书痴”也是世人所公认的,在郑振铎先生有关藏书、读书的文字中,那些书已经不单单是出版物,它们仿佛拥有了生命一般,打上了命运沉浮的烙印。 《 “废纸”劫》一文中讲到他在某书肆看到七八百种古书,将被付之火炉,郑振铎反复交涉未果,在书肆即将售去之前,毅然以六千金全部购买了下来,他说:“时予实窘困甚,罄其囊,仅足此数,竟以一家十口之数月粮,作此一掷救书之豪举,事后,每自诧少年之豪气未衰也。属有天幸,数日后,有友复济以数金,乃得免于室人交谪,乃得免于不举火。 ”此外,在时局艰难的情况下,郑振铎先生还坚持撰写《中国版画史》一书,他认为那时“惟版画史的工作比较重要,如不能完成,未免可惜,且也不会再有什么人在这几年内去从事的,自当抛却百事,专力完成之。 ”在为国家抢救文献之外,自己也不时购买一些喜爱的古书,买回来立即翻看,常因此忘了吃饭。
《西谛书话》中另外几篇《谈买书》 《谈访书》《谈整书》 《谈分书》 《谈印书》 ,是郑振铎先生在新中国成立之初对图书馆、古旧书店、高校等的古书保护和整理的一些意见和建议,现在看来仍是很值得借鉴的,他说:“我们看看天下的图书馆,能够充分发挥其应有的作用的,能够尽了为科学服务的责任的到底有几个?死气沉沉,暗无天日(指没有阳光而言)的不在少数。 ”至今依然振聋发聩。
《劫中得书记》写于抗战时期沦陷的上海,因此称为“劫中” 。郑振铎先生将其在那个特定的时代所购的古书作了编目,并写下跋言,记录得某书的经过、某书的版本及读书的心境等等。如《渭南文集》的跋说:“余幼时即喜诵放翁诗,今置全集案头,几日日快读数十百首。每不觉悲从中来,泪涔涔下,渍透纸背。 ”《帝京景物略》后云:“灯下批读,如见故人,不厌数回读之书,斯其一也。故都沦陷,未知何日得重游,在在皆足触动悲楚之感。 ”在得到多年想得之书《十竹斋笺谱初集》后,郑振铎写道:“一灯如豆,万籁俱寂,深夜披卷,快慰无极! ”这正是他在《得书记》 1956年的新序中所说的那种情感:“夕阳将下,微飔吹衣,访得久觅方得之书,挟之而归,是人生一乐也! ”
像这样令人回味的段落,在《得书记》及《续记》中还有很多,其中既有谈书的版本,也有谈一套好书得到之难,既有作者的无限深情,也饱含着对文献离散的莫大悲慨。还有一些写到了当时景物风俗的,堪比一篇隽永的小品文,如《燕京岁时记》的题解,文中写道:“……尝于春日立天安门之石桥上,南望正阳门以内,繁花怒放,红紫缤纷,自迎春之一片娇黄,至刺梅之碎雪飘零,几无日不在闹花中过活。每独自徘徊于花影之下,不忍离去。而中山公园牡丹、芍药相继大开时,茶市尤盛,古柏苍翠,柳絮扑面,虽杂于稠人中,犹在深窈之山林也。清茗一盂,静对盆大之花朵,雪样之柳絮,满空飞舞,地上滚滚,皆成球状。不时有大片之白絮,抢飞入鼻,呼吸几为之塞。夏日则荡舟北海,荷香拂面,时见白鹭拳一足独立于木桩上。远望塔影横空,钓者持长杆静坐水隅,亦每忘其身在闹市中。至秋则菊市大盛,西山之红叶,似伸长臂邀人。鲜红之柿,点缀枝头,若元宵灯火。冬则冰嬉风行,三海平滑如镜,甚羡少年儿女辈之飞驰冰上,纵横转折,无不如意。白雪堆积街旁,至春乃融。冰花凝结窗上,尤饶兴趣,而腊鼓声催,家家忙于市年货。古风未泯,旧俗依然。而四时庙会不绝,别具风趣。废历元旦至灯夕之厂甸,尤为百货所集。书市亦喧闹异常,摊头零本,每有久觅不得之书,以奇廉之值得之。余尝获一旧抄本南北词广韵选即在厂甸中某摊头议价成交者。夏日之什刹海,亦为一大市集。尝听雨楼头,阵雨扫过荷叶上,声若瀑泉迸出,清韵至佳,至今未忘。 ”详细写下了民国时期北京的四季风景民俗,清新隽永,仿佛是一部再生的《燕京岁时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