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在广西三江侗族自治县侗乡国宾馆大堂门口,接上牛群老师,已近晚上八点。因为赶路,牛群一行还没有吃晚饭。我们直奔餐厅,边吃边商议这几天的安排。
牛群是带着创作任务来三江的。再过几天,中国曲艺家协会“送欢笑下基层”将在柳州市演出,这是中国曲协特为庆祝广西壮族自治区成立60周年送给广西的文化礼包,中国曲协主席姜昆带队,众星闪耀,牛群是主持人。牛群特意先期来到柳州,并提出要到少数民族农村一线去走走。
次日大早,我们驱车赶往离县城60多公里外的独峒村。这是一个侗族村落,去年刚刚摘掉贫困村的帽子。我们进了一家农舍,户主看到牛群,一激动竟说不出话来。牛群问:您贵姓?户主答:姓杨,叫杨国清。牛群笑了起来:我们是一家呀。杨国清瞪着懵圈的双眼满脸的问号。牛群说:我姓牛,牛羊不分家。大家一阵欢笑,杨国清的口齿也活络起来,一边介绍自家脱贫的情况,一边招呼一家老小拢过来和牛群合影,牛群伸手接过一个半岁多的孩子,摆出呆萌的表情,配合拍照。
杨国清有一对俏丽的双胞女,原来都在城里上职业中专,他家属于因学致贫。去年孩子毕业工作,他家也就顺利脱贫了。他从箱子中拿出侗笛,吹出欢畅的曲子。牛群仿佛遇到了千载难逢的拍摄机会,瞬间切入到摄影人的角色,一边赞叹,一边单膝着地,选取各种角度咔咔咔地连拍。
不知何年起,这里的农民萌生了“小臭美”的想法,完全按照自己的想象和理解涂抹出一幅幅色彩斑斓的画作,装饰自家墙上,自娱自乐。不想这种色彩明艳却又朴实天真的画作以其独特的草根审美打动了城里来的文化人和旅游者,于是有了一个响亮的名字——三江农民画。这些年,农民画已发展成为三江县的一块文化招牌,一种文化产业。而三江农民画的老窝就在这独峒村,村里最有名的农民画家叫杨共国。
离开杨国清家,我们步行前往杨共国家。雨后的路有些泥泞,我们都像走梅花桩一样选着石块踩,牛群却浑然不管,眼睛始终在侗族木屋上扫描,相机拍个不停。
路过鼓楼,仿佛受到了魔力的牵引,牛群的脚步不知不觉拐到鼓楼脚下,仰望鼓楼,不迭地赞叹。鼓楼当中一堆火烧得正旺,照得围坐一圈的侗族老人脸膛通亮。一位侗族老人告诉牛群,鼓楼是全族人捐资建造的,是寨里的“人民大会堂” 。
鼓楼为什么要建得这么高呢?牛群好奇地问。
高了鼓声才传得远嘛,老人一边掏烟,一边回道。牛群不抽烟,却接过打火机为老人把烟点上。
杨共国家里,一群农民画家已等候多时,他们知道牛群要来,热切和兴奋都写在脸上。杨共国是县文联新聘的农民画导师,在当地名气很大。他几十年来一边耕田种地一边画画,因没受过正规训练,所以也不受条条框框的束缚,只需把生活中最美好的东西往画里摆。成名之后,他把方法无偿地传授给乡亲及中小学生,带出了一群农民画家。
他家房子挺大,上下两层,四壁挂满画,有杨共国的,也有别人的。牛群试探着问:一幅画能卖多少钱?杨共国说: 500至1000。哇——!牛群显然吃了一惊,眼睛放出诧异的亮光。在一幅画面前,牛群停下了脚步。画中一头彩牛在空中翱翔,牛背上一对青年男女吹着芦笙载歌载舞,芦笙上长长的红色绸带高高飘扬,牛眼俯瞰之下,层层梯田,还有小溪、吊脚楼、鼓楼、风雨桥,梯田里劳作的人们纷纷举头向飞牛挥手致意。想必是牛的题材吸引了他,或是充满浪漫主义夸张的画面打动了他,他兴致勃勃地提出要和这幅画来一张合影。
牛群相声中常拿牛调侃搞笑,生活中也不例外。油茶一喝,整个木楼都挤满了欢声笑语。茶过三巡,重阳酒登场,侗妹们要用侗家最隆重的方式向尊贵的客人敬酒了。几个侗妹围站在牛群背后,清亮的歌声缓缓流淌出来,牛群竖起拇指说,这是侗族大歌。唱着唱着,两个姑娘的手悄悄捏住了牛群的耳朵,一碗重阳酒直往牛群嘴里灌。牛群乐得双手合十,一通牛饮,他哪曾想到,上面还有几个酒碗层层接力,歌声不断酒不断,这招叫“高山流水” ,笑声欢呼声响成一片。直到杨共国摆了一下手,姑娘们才罢手。牛群两个手摸了摸双耳,突然问道:“谁执牛耳” ?引得全场又是一顿爆笑。
离开杨共国家时,跟牛群一起从北京来的高老师掏钱买走了杨共国的三幅画,其中就有那头飞在空中的牛。
侗族地区有河必有风雨桥。侗族人对于风雨桥有独特的情感,给它赋予了神圣的色彩,坚信风雨桥是人从前世来到今生的必经之路,所以每座桥上都设有神位,祭祀着桥的守护神。附近的巴团风雨桥特别有名,它建于一百多年前,是国务院命名的国家级重点文物保护单位。踏上桥面,当地人介绍,侗族木构建技艺是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自古以来,侗族工匠无论建多大的桥、建多高的楼都不用画图,大师傅只凭几把竹签就能指挥备料施工。这座桥就是两个师傅分别从两岸开工,最后在中间合龙,天衣无缝,只能从技术和工艺上看出两位师傅的区别来。
牛群听得入迷,他说走遍全国,从来没见过这么神奇的技术。当他听说这座桥是中国最早的立交桥,人行通道下还有一条专供牛马走的道时,马上故作认真地说,对不起失陪了,我应该走我的专用道。说完径直往牛道入口走去,边走边说:走牛道,接牛气!大家都乐了,说我们也要接牛气,都走牛道去了。
桥头的小山坡上有个款坪。款坪是千百年来侗族人进行法律审判和警示教育的专用场所。款坪正中三块高高的石碑,两边分别刻着太阳、月亮,中间是一个图腾。
“如果你偷了一头牛……”当地人解说道。
“如果我偷了一群牛呢? ”牛群突然俏皮插话,一听他又是拿自己名字打趣,大家都哄笑起来。
随着对款文化讲解的深入,牛群收起了俏皮的打趣,表情换成了深深的崇敬。款是侗族人的法律法规,起源可以追溯到唐代。相传古时先后有侗族圣贤贯公、骆郎,是款组织、款规、款约创始人,也是影响深远的大款师,类似今天的大检察官加大法官。有明确记载的是,唐末至五代时的杨再师,是当时“九溪十八洞” (今湘、黔、桂交界的大部分地区)的大款首,他智慧神明,公道爱民,深受民众拥戴,成为世代传颂的侗族英雄。
侗款分为阴规、威规、阳规,再往下分几层几部,部下面才是具体的条律,这一切都刻在近20块石碑上。阴规管情节严重的,大概相当于今天的刑律,大到砍头小到鞭抽;威规管情节较轻的,大概相当于今天的行政处罚,罚钱为主;阳规则属于情节更轻,教育为主。每当起款,款师必先祭祀先贤杨再师、贯公、骆郎,相传祭祀之后款师有如神助,舌如花针。
突然,牛群夸张地笑了起来:“侗款里有我的名字呢! ”我们围拢来看,还真有这么两句:“野鹿入圈,是牛群兴旺的先兆。 ”牛群由衷地赞叹:“很早前就用款约来保护生态了,侗族人真是了不起。 ”他接着感慨:“中华文化是由多姿多彩的各民族文化汇流而成的,每个民族的文化都各有特色,各有精彩;但你发现,九九归一,最终它们都归于统一。由多元而统一,一定有灵魂一样的力量在统领,这种力量是什么?我认为是中华传统价值观。 ”
我有点意外,笑星牛群嘻哈的外表下还流动着深刻的思考。
款坪四周是浓密的野生林,一些树木已有好几百年的树龄,依然郁郁葱葱。偶尔看到一两棵巨木躺倒在丛林中,已经半朽,估摸着死去该有一二十年了,树干树枝仍然完整。
牛群好奇地问,这么好的木头为什么不拉回去打家具呢?当地人答,敬畏款规,敬畏神明,款场草木不敢取用。不止牛群,我们一行都被震撼,顿时肃然起敬。
这些躺倒的枯木,何曾死去?它们只是换了一种姿势活着,它的树干叫阴规、威规、阳规,它的枝条叫一层一部、二层二部……,它的叶子就是无数的条律。侗款,一直并永远活在侗民的心中。
“牛! ”牛群由衷地赞叹,他干脆完全躺倒在铺满落叶的地上,举起相机仰拍巨大的枯木。
我知道,他一定是以仰望的镜头,向让他震撼的侗族文化虔诚致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