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爱的汤圆：

　　你好哇！

　　这几天，天空变得又高又蓝，一片片树叶都穿上了崭新的金黄色纱裙，在风中旋转着，像是去赴一场盛大的舞会。是的，秋天来了，你的生日也要到了。

　　近来，每当有人问你几岁时，你都会抬眼看我，我知道，你是因为说不好自己是两岁十个月，还是两岁十一个月在向我求助。我再一次看着你的眼睛，慢慢地告诉你，你快三岁了，我知道，“快”的这种用法你还没有掌握。

　　但快三岁的你，已经掌握了许多事情，比如吃饭、穿衣、如厕，你能自理了；比如包饺子、刷鞋、择菜，你会劳动了；比如安慰他人、结交伙伴、争抢和妥协，你开始与他人交往了。虽然你还不到三岁，但妈妈深深地感受到，你已经不再是一个满地乱爬的小动物，而是完完全全的一个人了。

　　而成为一个人意味着什么呢？这个问题太宏大了，作为一个终极命题，它好像只应该从哲学家的口中问出来。但妈妈在快三岁的你的身上，一次次意外地撞上这个问题。

　　你在世界公园里玩耍，那里种着许多漂亮的花。你蹲在一朵花旁，伸手想去掐它。一个五六岁的姐姐站在你身后，叫道：“花不能采！ ”你回头看看姐姐，然后继续用你的小手指去碰那朵花。小姐姐在你身后提高嗓门：“花不能采！跟你说了花不能采，你怎么还采呀？ ”我和那个小女孩儿一样站在你的身后，我注意到你没有去掐那朵花，但你在很机械地重复着用手指触碰花瓣的动作。

　　小姐姐的嗓门更高了：“妈妈妈妈，你看，那个小妹妹去采花，我跟她说了花不能采，她就是不听！ ”

　　我发现你机械的动作也停下来了，只是蹲着，对着那朵小花，一动不动。

　　“首都文明小卫士”被她妈妈拽走了，但她那文明纠察队的宣言还在不远处回响着。我蹲下抱起你，猛然发现，你硕大的眼睛里，噙满了泪水，晶亮晶亮的，你的小嘴倔强地绷着。

　　“其实汤圆并没有想摘花，你只是想摸一摸它，对不对？ ”

　　你点点头，嘴角还在用力。

　　我摸摸你的头，跟你说：“汤圆，以后再遇到这种情况，你可以大声告诉姐姐，我没有采花，我只是想摸一摸它。 ”

　　我感到你深深地呼出一口气，蓄满眼眶的泪水倾泻而下。

　　汤圆，这种酸酸涩涩的感觉，叫做委屈。两岁半的你，清明假期在北京城南的世界公园里，第一次流下了委屈的泪水。

　　是的，成为一个人，意味着要面对误解。

　　9月3日，你背着硕大的书包，好奇地走进幼儿园小一班的教室。在此之前，老师短信提醒过家长，不要在教室门口逗留。于是，我和奶奶就悄悄地潜伏离开了。下午放学时，我们在学校门口用最大的笑脸迎接你，而你远远地看见我们，就像是走失的孩子终于看到亲人一样，眉头一拧，鼻子一抽，眼泪倾泻而下。

　　我上去拉住你的小手，你的眼神里略过一道责备的目光。说实话，当时面对那道光，我是躲了一下的。我故作镇定地问你幼儿园好不好玩？你一脸严肃郑重其事地回复我：“妈妈，我再也不想上幼儿园了。 ”

　　此后的一周，每天都要上演一场生离死别的大戏，撒泼打滚、一哭二闹三上吊，你用尽了所有办法，也没能拗过铁石心肠要把你送进幼儿园的大人。你只能接受现实。慢慢地，你哭得没那么厉害了，只在路上哭，到了班里，虽然流着泪，但你知道事已至此无法改变，便挥着手跟爷爷奶奶再见，并嘱咐他们下午早点儿来接你。你在幼儿园里学会了许多儿歌，当别的小朋友哭时，你会跟他们说：“别哭了，等你妈妈来接你时，你就开心了。 ”

　　然而，不抵抗的你从不说幼儿园半句好话。前两天我们回老家时，你三姨姨跟我讲了她小时候幼儿园老师给她留下的童年阴影。于是，我找了个机会很突然地问你：“汤圆，你们幼儿园刘老师好不好？ ”

　　“不好。 ”“那王老师呢？王老师好不好？ ”“不好。 ”你依旧斩钉截铁，不假思索。

　　“为什么不好？ ”

　　你低着头，目光在地上四处游荡，你用极其微小的声音说：“就不告诉你，就不告诉你……”

　　我蹲下来，去找你的目光：“汤圆，你悄悄地告诉妈妈，老师为什么不好？ ”

　　“因为呢， ”你依旧不看我，“中午睡觉的时候，老师让我闭嘴。 ”

　　是啊，汤圆，一个让你失去自由的地方，你怎么会喜欢它呢？

　　在你出生之后，妈妈看了各种各样的育儿书籍，粗略却广泛地浏览了中西方的教育理念。蒙特梭利、皮亚杰、陈鹤琴、孙瑞雪、尹建莉……希望能科学育儿的妈妈一直在努力地为你营造一个“爱与自由”的环境，一直在小心翼翼地尊重着你生而为人的权利。

　　只要不危及安全、不妨碍他人，我很少对你说“不行” 。你在家里的墙上创作壁画，我跟奶奶说，没关系，墙以后可以再刷。你学着大人的样子洗衣服、刷鞋子，一次又一次地搞得浑身湿透，洗手间里水漫金山，我也会跟爷爷说，没关系，一会儿换套衣服就行了。你穿针引线、拿剪刀、用筷子，这些高危动作有时候也搞得我心惊胆战，但我只是郑重其事地告诉你：拿针、拿剪刀、拿筷子的时候，必须坐下，不能拿着跑动，并且每次都高度警戒地守在你的身旁，为的就是不让你失去尝试的自由和快感。

　　我认为，你作为一个人，有着和我完全平等的权利。你的自由，神圣不可侵犯。

　　但是，汤圆，成为一个人，意味要面对自由被侵犯甚至被践踏。

　　一百多年前，匈牙利爱国诗人裴多菲写下了著名的箴言诗《自由与爱情》 ：“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若为自由故，两者皆可抛。 ”从这二十个字里，你可以看到自由是多么珍贵，又是多么难得。

　　你上幼儿园的第一课，老师教你的是：“小手小手，拍拍，小手小手，背起来。 ”你被要求长时间地坐在小椅子上，不能随便动，不能随便说话。从教室出来到操场上体育课，你也必须和别的小朋友一起拉成小火车，而不能随便跑动。

　　诚然，从中国传统教育制度里成长起来的大多数人，都觉得这没什么问题，学校，就是教孩子守规矩的地方。但你的妈妈，深深地觉得这有问题，规矩，是不妨碍他人，而不是一切听指挥。于是，你这个一向心很大的妈妈，开始不淡定起来，开始四处考察幼儿园。

　　考察一圈下来，确实发现许多注重给孩子自由的幼儿园就散落在我们家周围。然而，自由是珍贵的，自由也是昂贵的。那些入得了妈妈“法眼”的幼儿园，教育理念与妈妈很匹配，但学费和我们的家庭收入不匹配。简单地说，你的自由，远远超出了妈妈的预算。

　　所以，汤圆，成为一个人还意味着，你要接纳不完美。

　　汤圆啊，秋天是北京最美的季节，有金黄的银杏，有火红的枫叶，有天高云淡，有风清气朗。老舍爷爷曾经说过，北平的秋天是人间的天堂。在2018年的这个秋天里，你三岁，我三十三岁。在你三岁生日的时候，我多么想许下一个愿望：愿你的一生，都被这世界温柔相待。然而，三十三岁的我知道，就像这美丽的秋天预示着丰收也预示着凋零一样，这世界上有太多的不完美、遗憾甚至是残酷，永远被世界温柔地相待，真的是不可能的。

　　因此，我只能负责任地告诉你：孩子，这就是人生。

　　但汤圆，我还想告诉你，人生其实跟你玩泥巴、玩沙土很像，你只有不怕弄脏衣服，不怕沙土迷了眼睛，不怕藏在土里的虫咬到手指、坚硬的石块擦破皮肤，才能玩得尽兴。

　　好了，汤圆，在你三岁的时候，妈妈也不再纠结于你是否能被这世界温柔相待了，只祝愿你，玩得尽兴。

　　爱你的妈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