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0年10月,抗日战争正处于战略相持阶段。粤剧艺人关德兴率广东戏剧宣传团赴海外宣传抗日,田汉先生赋诗两首相赠。诗曰:“不作寻常粤剧家,一弓一剑走天涯。但求救得唐山在,我辈何妨作傻瓜。 ”“捐得黄金百万归,牛精只着旧时衣。爱财惜命堪亡国,苦口婆心唱岳飞。 ”所谓“唱岳飞” ,既是赞扬关德兴为宣传抗日编演岳飞戏,也带有田汉夫子自道之意——在不久前,田汉完成了京剧《岳飞》的创作,并很快在国统区公演。
岳飞是中国家喻户晓的英雄,岳家将是文学艺术的传统题材。抗日战争期间,“岳飞”更成为艺术家们振奋民族精神,鼓舞抗战士气的文化符号。20世纪三四十年代的戏剧舞台上,由此掀起了“岳飞戏”的高潮。以笔者所见,至少有顾一樵的话剧《岳飞》 (1932年) ,王泊生的歌剧《岳飞》 (1935年) ,吴永刚的《风波亭》(1936年) ,朱双云和洪深合编的楚剧《岳飞的母亲》 (1937年),以礼改编的七场改良平剧《陆文龙》 (1939年) ,周贻白的改良平剧《朱仙镇》 (1940年) ,舒湮的《精忠报国》 (1944年) ,周文、王修的二十场历史戏曲《千古恨》 (1945年) ,以及田汉的《岳飞》 (1940年)等近10种之多。40年代,曹禺先生也写过岳飞戏,剧名为《三人行》 ,主要写高宗、岳飞、秦桧这三个人物,可惜没有最终完成。
文章应时而作是艺术创作的特性之一,历史剧尤其如此。抗战时期的“岳飞戏”更带有借古喻今的意味,台上演的是岳飞,心中颂的是抗战将士,舞台上那人人喊打的狼主金兵,其实就是现实中举国痛恨的日本鬼子。这是时局给“岳飞戏”打下的深刻烙印。不过,仔细研读对比众多的“岳飞戏” ,又会发现它们有不小的差异。田汉的《岳飞》是其中别具特色的一部。这不但因为《岳飞》作为田汉先生戏曲改良的代表作之一,标志着他戏剧创作的新阶段,而且因为该剧丰富的思想内涵和政治意蕴。
在传统的岳飞故事中,岳飞被宋高宗、秦桧的十二道金牌召回,壮志未酬,含冤而死,故事往往以悲剧告终,岳飞对高宗始终保持了臣子的忠诚或曰愚忠。抗战“岳飞戏”大都沿袭了这一思路。比如,在顾一樵的《岳飞》中,岳飞在狱中还寄希望于韩元帅以及朝中“正直的老臣”在高宗面前为他伸冤。田汉的《岳飞》则完全不同,跳出以“风波亭”为结局的传统套路,反而设计了岳飞巩县祭陵的雄壮情节。在宋代列帝陵前,岳飞有一大段唱,痛诉宋史,唱出了“康王爷南渡后力支大厦,每日里又何心湖上观霞?连累了列圣们也含愁地下,几年来哪曾见半杯冷酒、半碗麦饭、半盏残茶”这样的话,矛头指向直把杭州作汴州的南宋小朝廷,痛斥的是最高当局在外敌入侵面前的不作为。
更值得注意的是田汉在剧中对民众的处理。在顾一樵的《岳飞》中,民众只是饱受战争折磨的百姓,当朝廷召回岳飞时,也只是哀求“元帅去不得” ,他们充当的角色只是被拯救者。楚剧《岳飞的母亲》号召百姓同仇敌忾,与敌人决一死战,但也止于号召而已。而田汉的《岳飞》则让百姓拿起了武器,成为了与岳飞共同抗金的“义军” 。两相对比,差别十分明显。如果我们再把田汉的《岳飞》回置到当时国共政治话语斗争的历史现场,更会发现该剧的特色正与毛泽东的《论持久战》遥相呼应。
《论持久战》完成于1938年的延安,没多久就传到了国统区,在汉口、重庆、桂林等地都有发行。1938年8月,周恩来以《论持久战》为指导思想给国民政府军事委员会政治部第三厅联系的抗敌演剧队、宣传队等作过报告。而当时对演剧队组建和培训工作负总责的人,正是担任第三厅艺术处长的田汉。1939年2月,田汉担任社长的《抗战日报》又发表了《论持久战》 。由此推断,在创作《岳飞》前夕,田汉是了解《论持久战》的思想观点的。抗战必胜、“兵民是胜利之本”等思想是《论持久战》的要义所在,也是中共的抗战主张与当时其他政治势力的区别所在,同时也是田汉创作《岳飞》时极力贯彻的。在《岳飞》的序中,田汉说自己创作时力图避免“写《岳飞》时极容易陷入的失败主义” 。次年的《山居书简》中,他又说:“拿《岳飞》说我看过的不下四五种,从老的《风波亭》直到现代作家的话剧、歌剧,总觉得多脱不了中国人传统的灰暗的命运观,历史材料的决定使人气闷时多,气壮时少。……处理这样的历史题材实在无法使现代观众愉快。为着怕天下志士寒心,我这个《岳飞》里却把这些地方都避开了,专写一些使人气壮的。那就是从岳母死后,飞练兵鄂州奉诏讨贼,直到朱仙镇大捷为止。 ”另外,“我常常想在写历史人物时强调群众的力量。 ”为此,他还专门参考研究了党内翦伯赞考证南宋初年抗金义军的论文。由此,我们也可体会到抗战时期左翼文化人士在思想上的共鸣。
或许因为这个原因, 1942年延安平剧研究院成立后的开幕大戏选择了田汉的《岳飞》 。可以说,这部戏汇集了当时延安的京剧名家。导演王一达,学识深广,才华横溢,是集演、导、编、论于一身,精通话剧、戏曲艺术的优秀戏剧家。饰演“岳飞”的张一然,自幼矢志好学,腹笥渊博,酷爱京剧艺术,又有一条得天独厚耐人聆听的好嗓子,唱到哪儿就红到哪儿。饰演“盖天大王”的王洪宝,七岁学艺,武戏演得相当有水平,在延安也是一个家喻户晓的名角儿。 《岳飞》在延安的八路军大礼堂连演十五场,场场爆满,观众达二万余人次。演出结束后,各方好评如潮。中央文委肯定该剧符合“戏剧应切实服务于战争、生产、教育任务”的方针。党政军民学各界均对该剧表示了赞扬。此后, 《岳飞》又巡回演出,毛泽东也数次观看。一时间,形成了“延河《满江红》 ,塔山颂英雄,痛诉亡国恨,诛伐奸佞臣”的轰动效应。
更重要的是,田汉在岳飞故事中凸显人民群众作用的写法,为古老的“岳飞戏”开辟了新的创作范式。延安公演《岳飞》一年后,左翼文学家周文和王修一起创作了一部反映岳飞抗金的山西梆子《千古恨》 。这部剧的目的很明确,就是作为形式教育的“艺术教材” ,发挥对敌宣传的作用。剧中更鲜明地批判了岳飞的愚忠思想,痛斥不抵抗的当局和卖国求荣的汉奸,并对义军和民众的作用作了更充分的展现。比如,第十二场表现了太行忠义军梁兴、八字军傅选与百姓助战火烧金兵粮草。第十三场秦桧命令各路粮台官员不给岳家军发粮饷,百姓却为岳家军送来大批粮草。第十四场金兀术到河北征兵,却激起了河北百姓造反,金兀术只好哀叹大势已去。第二十场岳飞被害死后,牛皋率卒与梁兴同上太行山,与民间武装一起继续坚持抗战。而且,剧中的岳飞在忍痛渡江南返时,悲愤地唱起满江红,并说出了“愿千秋后世,不要再走我这条路”的沉痛之词。晋绥边区行署主任续范亭还撰文提出了“遍地岳飞,不怕金牌”的号召。 《千古恨》在十八个月中演出143场。演出时,“台下一片哭泣声,而后是一片激愤的口号声” 。 《千古恨》创作于1944年,而1941年发生了震惊中外的千古奇冤“皖南事变” ,该剧批判国民党政府的现实指向十分明显。
今年是田汉先生诞辰120周年。回望当年戏剧前贤“苦口婆心唱岳飞”的往事,再次品读《岳飞》这部诞生于70多年前战火纷飞岁月里的作品,不但可以领略到历久弥新的思想性、文学性和艺术性,而且还能更深刻地窥见时势、政局与艺术之间复杂而微妙的互动,对于艺术在社会历史进程中的作用,也能获得一些新的启迪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