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庸的友情世界
作者:慕津锋  来源:中国艺术报

  编者按:10月30日,著名作家金庸在香港去世,享年94岁。金庸是香港《明报》的创刊人、剑桥大学历史学博士、一代武侠小说大师,他留给我们14部武侠小说以及整个华人武侠世界。本报特约作者从金庸与朋友交往以及影响后辈的角度撰文回忆这位“大侠”。

金庸的友情世界

金庸 罗琪 绘

  2018年10月30日下午四点,与梁羽生一起开创了“香港新派武侠小说”的金庸先生在香港养和医院去世,享年94岁。

  我在中国现代文学馆做了18年的作家手稿、资料征集工作,很可惜从没见过这位武侠大师。但也正因征集工作,让我有幸读过金庸先生写给好友梁羽生的一封亲笔信,有幸结识他的小友温瑞安先生。从他们那里,我真切感受到了金庸与朋友的真情意。

  这是一封金庸1995年写给梁羽生的书信。信的主体打印而成,开篇的“文统老友”和结尾处的“弟良镛安15.Oct.95”则由金庸亲笔书写。

  在信中,金庸不仅向老友梁羽生详细讲述了自己的这次“重病” ,而且还讲述了众多好友(沈宝新、王世瑜、蔡澜、叶运)在自己生病期间对自己的种种关心,这份关心背后的情义让金庸感动不已。

  在信的第二段后半部分,金庸提到“初中同班同学,明报共同创办人沈宝新兄在病房外自始至终守候了八个半小时。我们相交五十余年,到老來友情弥笃。 ”

  沈宝新与金庸,在嘉兴一中因战乱迁到丽水碧湖时,就在同一个班级。当时沈宝新18岁,查良镛只有14岁。查良镛(金庸)是年级长,沈宝新是年级篮球队员。1946年,沈宝新到香港担任香港嘉华印刷厂经理。1948年底,金庸从上海调往香港《大公报》工作。

  1959年,当金庸决定自立门户独立办报时,他找到沈宝新帮忙。很快,他们达成共识——注册野马出版社,先出版《野马》 ,以发表武侠小说为主。1959年5月,他们把十日旬刊《野马》改为《明报》日报。 《明报》创办时,两人合资:金庸出资8万港元,沈宝新出资2万港元。沈宝新负责经理和发行,金庸则担任总编辑和主笔。金庸以他的武侠小说和著名的政论吸引读者,沈宝新则在经营手段上努力。合作三十多年,他们从未吵过架,他们相互信任、相互尊重,两人性格温和,从不斤斤计较。金庸曾说过:“我跟沈先生合作到退休,合作无间,两人从来没有吵过架。他对我很尊重,我对他很客气,我们私交也不错,我们两个人个性都很随和,都不是斤斤计较的。 ”经过沈宝新与金庸的艰苦奋斗,并肩战斗, 《明报》最后成为香港最大的报纸之一。

  金庸后来在回忆沈宝新时,说过交朋友要在年轻时候交,可靠。“我是小朋友,他(沈宝新)是大朋友。 ”

  在信的第2页最后一段,金庸又讲到好友王世瑜专门从温哥华飞港看望自己。曾两度成为金庸手下的王世瑜,与金庸的交往也极富戏剧性。20世纪60年代,王世瑜初入《明报》 ,职位只是信差。但他聪明勤勉,甚获金庸欢心,很快就由信差,升为校对、助理编辑、编辑,到最后,更被升任《华人夜报》的总编辑。60年代末,金庸创办了《明报晚报》 。不久,便把它交给了王世瑜。但由于王世瑜的办报宗旨遭到金庸夫人的反对,争执之下王世瑜辞职,转投《新报》 。当时他年少气盛,便常在报上拿金庸开玩笑,语多不敬,金庸也只是一笑了之。后来王世瑜自办《新夜报》 ,大赚一笔,赚钱后便卖掉报纸,举家移民加拿大。金庸听说他不办报了,立刻邀请他回来重新加盟《明报》 ,任《明报晚报》和《财经日报》的社长,重新收归旗下。对于金庸不计前嫌并委以重任,王世瑜从内心对金庸是极为敬服的。他后来对金庸有过评价:“深懂用人之道,懂得放手让下属办事,三十多年来我从未见他辞退过一名员工,或骂过一名下属,但公司的同事对他都很尊敬。 ”所以当听说自己的老师、伯乐、老领导身体出现这么大问题时,一定要从温哥华,不远万里回来探望。

  金庸在信中还谈到好友蔡澜(蔡澜、金庸、黄霑、倪匡并称“香江四才子” )为使自己康复,所做的虔心祷告和至诚的关心,让自己感动至深。

  “好友蔡澜先生每日早晨四时半起身,沐浴梳洗后,焚香恭书般若心经一篇,于七时过海送来医院,盼我静心领悟心经中世法本空之旨,有助康复,日日如是,直至我脱险出院,尤为感怀。 ”

  日日如是,这一点绝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如果不是至真至诚至信的朋友,谁可能如此尽心尽力?

  老友叶运的举动,同样让走过生死的金庸铭记在心。“ 《明报》三十余年的旧同事叶运兄因病双目失明,得讯后摸索来到病房,要摸住我的手,听到我说几句话,这才放心离去。 ”要有怎样的情谊,才能让一个已经看不见这世界的老人,摸索着前往医院去看望自己的朋友。去了之后,只是希望能摸摸金庸的手,听听金庸的声音。

  这种朋友世间难得,能得金庸这种朋友,他们是幸福的;能得叶运、蔡澜、沈宝新、王世瑜这种朋友,金庸是幸福的。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江湖之中要有知己,知己之间要有情有义,“大侠”的生命中应有这种重情重义的知己,方不枉此生。

金庸(右)与温瑞安

  这些朋友的真挚关心,让金庸感受到世间友情的可贵,看到自己在人世间的幸福,“……使我深刻感到人生感情的可贵,觉得虽然大病一场,经历了肉体极大的痛苦,其实还是所得多于所失。……以我这样冷冰冰的性格,平日很少对人热情流露,居然还有这许多人关怀我,真心的爱我,觉得我这个人还不太讨厌, ……心脏肌肉虽然坏死了百分之十六,心中的温暖却增加了百分之一百六十” 。这些真情让金庸对自己的未来充满了信心,“不妨再多活几年,瞧他以后还会做些什么。 ”

  在信的最后,金庸告诉梁羽生,医生告诫自己“要节劳、忘忧、膳食清淡,适当运动,心血管病六七年内当可不致复发。 ”在这里,其实我们能看出,金庸其实也在告诫自己老友梁羽生要多注意保养身体。都是古稀之人,只有按照医生说的这四点,老人的身体问题才会少一些,身体也才可能健康些。由此可见金庸对老友深厚的情谊。在金庸近7个月的住院时间里,梁羽生也定是心生牵挂,多次问候。现在病情总算稳定了许多,身体也渐康复,终于可以提笔致信时,金庸第一时间便要写信告诉老友自己的情况,请他勿再牵挂。“患病期间,多承关怀,现简述病情经过,并深切谢意。 ”

  金、梁二人早在50年代初,便已是《新晚报》的工作搭档。那时,他们有一个共同嗜好就是下围棋。他们常在一起对弈,杀得昏天黑地。时任香港《文汇报》副总编辑的聂绀弩,每天最大的兴趣就是找这两个年轻人下围棋。“三人的棋力都很低,可是兴趣却真好,常常一下就是数小时。 ”三个人旗鼓相当,有输有赢,金庸与梁羽生经常联手对付聂绀弩,杀得难分难解,从下午一直下到晚上,有时甚至下到天亮。两个棋迷在报上写的“棋话”也互争雄长,不相上下,深受棋迷欢迎。

  50年代末,金庸离开《新晚报》回到《大公报》 ,后辞职开始创办《明报》 。二人的来往也少了许多,但情谊依旧。晚年的金庸与梁羽生,一个在香港、一个在悉尼,远隔千里,难得见面。在仅有的几次见面中,下棋几乎成为这对老友必有的项目。1994年1月,金庸前往悉尼参加作家节,那时他们已十年不见。梁羽生热情地邀请金庸到家中做客。当金庸来到家中,梁羽生拿出一副很破旧的棋子,开心地跟金庸说:“这是你送给我的旧棋,一直要陪我到老死了。 ”梁羽生还有几本清代的棋书《弈理指归》 《桃花泉弈谱》也是金庸送的。两位古稀老人这次难得见面,最大兴趣依旧是下棋。他们一下就是两个小时,直到疲乏,有些头晕才作罢。

  2009年初,梁羽生去世前夕,他们最后一次通话,电话里梁羽生的声音很响亮:“是小查吗?好,好,你到雪梨(悉尼)来我家吃饭,吃饭后我们下两盘棋,你不要让我,我输好了,没有关系……身体还好,还好……好,你也保重,保重……”想不到几天后,梁羽生便永远地走了。当听到老友去世的消息,金庸悲伤不已,特写挽联悼念自己这位半个世纪的老友:

  痛悼梁羽生兄逝世

  同行同事同年 大先辈

  亦狂亦侠亦文 好朋友

  自愧不如者

  同年弟金庸敬挽

  金庸原本打算这次春节后去澳洲,跟相交六十年的武侠老友再下两盘棋,再送几套棋书给他。可这一切,现在都已经无法实现,这也成为金庸心中一个永远的遗憾。

  金庸对朋友的侠义之情,同样让小友温瑞安先生感同身受。我有幸在中国现代文学馆与温先生结识,并听他讲述他与金庸先生的“忘年之交” 。

  温瑞安与金庸的第一次见面,是在1985年的香港大会堂。第一次见面的当天,金庸热情邀请温瑞安和他的朋友坐自己的游艇出海游玩。在这次聚会中,温瑞安对金庸谈出了自己对他的感觉是“有容乃大”四个字。金庸点点头,补充说:“这四个字下面本来还有四个字,就是‘无欲则刚’ ,而这八个字就是《明报》办报的宗旨。 ”

  第一次见面,温瑞安便感觉金庸是那种“虽没有摆任何姿态,但自有气派” 。此后,他们便开始了交往。温瑞安常在自己陷入迷惑时,向金庸求教。在他眼中,金庸是一个可敬、可亲、可爱的长者和朋友。有一次,温瑞安和几个朋友想搞一个“神州社” 。但不久,他便给金庸写了一封很长的信,谈到自己在交友方面的想法和苦恼。他在信中特别告诉金庸不要给他写回信,因为他知道金庸太忙,为自己而耽误写武侠小说,自己于心有愧,读者也不会答应。但金庸还是很快给他回了信,而且还是在赴美前夕百忙之中速复的。在信里,金庸对温瑞安这样说道:

  “你办‘神州社’ ,那是很难长期支持的一种友情理想,你必定极爱朋友,满腔热诚的待人,从你最近的文章中,得知有些兄弟姊妹离开了你。瑞安,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有的人厌倦了,转变了,心情不同了,那是必然的事。已经有过几年几个月,几天的相聚,还有什么不知足的?一夜夫妻百日恩,百夜夫妻海样深,朋友之道亦当如是观。不要认为他们是‘背叛’ ,那是太重的字眼。人生聚散匆匆,不必过分执着,千万不要把你的朋友当作敌人,那么你心里不会难过,朋友也不会难过。夫妻只是两人之间的事,要白头偕老也是极难,何况数十人的结社?如果有人离开,最好是设法当他是‘神州社’的支部,如此不断扩充,亦美事也。我明晨赴美,约十日后回港。 ”

2007年,金庸在香港接受本报专访

  对于自己的这位小友,金庸总是在武侠小说创作方面及时给予建议。他曾当面批评温瑞安小说常另辟段落写山川风景,这样做其实不够自然。也批评过他文章写得太快,难免会有疏漏。“文学上,节制是很重要的,要将奔腾的感情约束在含蓄的文句之中。你的小说有很大的吸引力,然而往往放而不能收,给人一种‘过分’的感觉。 《四大名捕》很好, 《今之侠者》中前几篇也很好。 《神州》与《血河车》似乎写得太仓卒、太快,自己特有的风格反而少了……”也曾指出他的小说中兄弟背叛出卖的情节过于重复……当然,金庸也会跟温瑞安说:“你不一定都要接受。 ”但每次,温瑞安总是真心地虚心接受金庸意见,并尽量在下一部小说避免重犯同样的错误。

  1981年,温瑞安在香港曾写过一篇《杀人者唐斩》 (又名《结局》 ) ,其中用了很多现代文学的技巧与手法。后来,当金庸读到这篇小说后,特地邀温瑞安夫妇去听涛馆吃饭,金庸亲自开车来接他们。吃饭的时候,金庸手里拿着温瑞安的这篇小说,笑着说:“ 《结局》写得很精彩,很好, 《明报》要用,不过有些错漏,不妨拿回去再改一下,要是不改, 《明报》也会用。 ”最后吃完饭往外走时,温瑞安竟然把小说稿子忘记在椅子上,餐厅服务员赶忙追了出来,把稿子交给了金庸,金庸还替温瑞安付了小费,并且笑着对温瑞安说:“这么好的稿子,别丢了哦! ”温瑞安双手接过稿子,心情显得非常沉重:“我不知道古人传递衣钵的情形怎样,但我要记住这份感情。 ”

  我记得那次即将临别之际,我请温瑞安先生题写一句有关武侠的话。温先生拿笔沉思了一下,然后运笔如飞,在我的册页上题写了“慕津锋使友神州武侠不灭温瑞安” 。

  我想这句话正体现出金庸先生对温瑞安的巨大影响。

  我相信这个“武侠梦”“江湖梦” ,也将会永远留存在我的心中。

  金庸先生,一路走好!

  (作者为中国现代文学馆保管阅览部副主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