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射雕英雄传》插图 姜云行 绘
金庸先生魂归道山，一代大侠就此走完了他的人生旅程。可他创造的武侠江湖却活在人们的心中亘古常新，他的故事也在江湖流传终无断绝之期。我与金庸先生只有一面之缘，此时此刻为他写点什么，未免给人蹭热度之感。但我心里知道，这一面之缘对我的影响却是巨大的、持久的。龚定庵诗云：“万人丛中一握手，使我衣袖三年香。 ”说的就是我的感觉啊！
十年前，也就是2008年10月6日，金庸先生到大连我所供职的辽宁师范大学讲学，先生讲了些什么，我已经记忆模糊。老实说，先生并不擅长言辞，但他渊博的学识和饱满的热情还是让在场的师生为之动容，掌声一次又一次地响起。先生盛名如日中天，所至之处，皆被粉丝包围，签名合影，络绎不绝。但那一次唯一获得先生题评的却是在下。记得我去辽师国际交流中心拜谒先生时，说的第一句话就是：“我是浙大人文学院的学生，您是我的老师。 ”先生1999年至2005年，受聘浙大人文学院首任院长，而我就是在他的任期内，做了博士后。先生没有教过我，自然也不认得我。这也难怪，先生就像他武侠小说里写的武林总舵的舵主陈家洛，德隆望尊，虽是浙大学子，并不一定有机会零距离接触到。但我想，师生名分总该没有问题的，不存在高攀吧。那次我带上了我新出的两部专著《云间派文学研究》 《水云楼词研究》 ，在扉页上恭恭敬敬地题了字“金庸先生诲正浙大学子刘勇刚敬上” 。先生听说我是浙大人文学院出来的，非常高兴，欣然收下了拙著，并饶有兴味地翻阅了起来。踌躇半刻，我说：“先生能不能为我题几个字？ ”他点头示意。旁边的工作人员，拿来一个纸板。只见先生略加沉吟，题写道：云间飞鹤，既勇且刚。
细细品赏这八个字，简直妙不可言。“云间”二字既关合拙著《云间派文学研究》 ，而“云间飞鹤”这个意象又让人联想到“鹤鸣九皋，声闻于天”的话。“云间飞鹤”翱翔九天的自由快适，勇猛精进，正是我所向往的境界，而且先生还把在下的名字“勇刚”嵌了进去，不啻是量身定做啊！
谒见先生的时间是短暂的，先生很快又奔向了新的行程。有一个细节我至今难以忘怀，先生在助理的搀扶下走向轿车，临上车前还特地嘱咐了一句“把刘先生的书拿好” ，先生颤颤巍巍地上车之后，从车窗里伸出手来，与我握手道别。此情此景，仿佛就在昨天！
《笑傲江湖》插图 王司马 绘
在这之后，我再没有机会见过先生，但他给我的题评却成了我的动力之源。每每凝视或想到“云间飞鹤，既勇且刚”这八个字，就丝毫不敢懈怠，真所谓“高山仰止，景行行止，虽不能至，然心向往之” 。如果只是夤缘先生的声名而附骥于千里之外，那是没有半点意义的，虚名终究是虚名，蚍蜉终究是蚍蜉。在先生的勉励之下，十年磨剑，我总算略有小成。有一句歌词唱道“野百合也有春天” ，就算我是一株野百合，我也沐浴在阳光雨露下，展露自己的活色真香。清人袁枚《苔》诗写得好：“白日不到处，青春恰自来。苔花如米小，也学牡丹开。 ”纵然我只是米粒大的苔花，而先生像牡丹以花王的姿态怒放在花丛中，但我并不自卑。苔花自有她的生机和活力，她也以自己微薄的美装点着春天。我有时想，我不就像《射雕英雄传》当中的那个笨小孩郭靖吗？他的智商远比不上杨康、黄蓉、令狐冲，学什么都学得慢，但他非常刻苦，终究练就了武林绝学“降龙十八掌” ，华山论剑击败群雄，成长为名符其实的一代大侠。看来只要不放弃，不抛弃，足可成才！在这十年当中，我每次遇到挫折，都想到先生那睿智坚毅的眼神。人世间最缺少的就是公平和正义，但邪不压正，正义终将胜利。先生在中学、大学都被学校开除过，但何曾气馁过，总能找到人生的航向，面壁苦修，终成正果。人世间每多乡愿，以精致的方式掩饰着自己的自私和贪婪，而先生直道而行，不计个人得失，此种品格堪称厚德载物。
金庸先生的武侠小说成就自有评说，我不敢置喙。作为一个读者，我以为先生对于人性的洞察，伐隐攻微，对于爱情的理解，别有会心，当代作家无出其右。有道是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有江湖就有恩怨。人性善善恶恶，又岂是好坏所能概括？就算是好人坏人，又哪里是写在脸上的？《笑傲江湖》中的君子剑岳不群城府何等之深，他的道貌岸然所隐藏的大恶又有多少人能识破！ 《神雕侠侣》中的杨过得知生父杨康是一个奸恶之人，一旦找到父亲的坟墓却禁不住痛哭流涕，血浓于水，这就是人性！再说杨康对完颜洪烈的感情就是认贼作父那么简单吗？这当中有难以割舍的亲情，生亲不如养亲啊！还有西毒欧阳锋的性情残忍乖戾，可他对欧阳克的舐犊之情又是那样的温暖，他对武学最高境界的锲而不舍又是那样的励志！至于爱情，照先生看来，爱情的模式有两种：一是黄药师型的，二是段正淳型的；前者一生只爱一个人，坚如磐石，之死靡它，后者尤物移人，花心难收，但他付出的每一段感情又是那样的真诚。这两种爱情皆发自内心的渴望，源自彼此的灵犀相通，委实没有对错之分。
《鹿鼎记》插图 姜云行 绘
孟子说过：“有不虞之誉，有求全之毁。 ”先生生前有人对他推崇备至，也有少数人对他颇有微词。面对毁誉，先生渊渟岳峙，不动声色。如今誉也好，毁也罢，对先生而言已经不重要了。侠之大者，为国为民，先生足称一代大侠！
（作者为扬州大学文学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