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超2014年11月的突然离世不仅使他的诗歌创作与研究戛然而止,也遗留下了很多待解的问题:为什么会如此?他最后时刻经历了什么?陈超去世后,关于他的纪念、研究文章很多,但多为出自情谊的急就,感人肺腑却缺少深入同情了解之后的思想意义的解读。这些文章反而会加深一个疑问:陈超是怎样的人?相信这样的问题也催促着霍俊明,于是,他花了3年的时间,在陈超冥寿60岁的时刻,推出了这部厚重得托不起来、浸透了他个人心血的陈超传记。
传记是写一个人的,然而,能够多大程度地写出一个人,就有差异了。有的传主(如政治家)本身的经历跌宕起伏,外在的材料就已经足够。但是对于文学家来说,情况就复杂得多——他们已经用自己辐射力、说服力更强的言说建构了一个形象,传记作者可置喙之处已经很少了。比如,要了解鲁迅、胡适,为什么不去读他们的作品、通信、日记而去看另外的人写的传记呢?但是对于陈超来说,情况可能不太一样。首先,陈超对自己言说较少,生命痕迹中留下了许多可以补充的成分。陈超是一位诗评家和诗人,除了在《懵懂岁月》《学徒纪事》 《 “七七级”轶事》等少数篇什谈过自己的经历外,其他就比较零散了。而且,他是一个特别注重隐私的人,上述作品中仍带有很强“公共性” ,基本没有涉及到个人情感、家世等内容。很多生活内容也被遮蔽了,如他的儿子陈扬(原名陈默)带给他长久震撼的个体的生命体验,仅仅在《孩子和猫》等个别诗歌中有所提及。另外,导致他去世的后期身体、思想中一些动态,更是鲜为人知。把陈超生命中这些他本人未曾披露的事实打捞出来,能够像拼图一样,逐渐使陈超的形象趋向质感。其次,从哲学的意义说,陈超的生命实践也有值得研究和解读之处。陈超受到尼采、海德格尔、荷尔德林等人的影响,再加上他个人体验,很早就注意到生命、语言之间的关系,并且在《生命诗学论稿》 (1994年)中有很多相关论述。无疑,从对“生命诗学”的“个人化”理解、阐释的角度说,陈超是一位哲学家。到后期,他又提出了“个人化历史想象力”的概念,其实是与“生命诗学”思想一脉相承的。这种“个人化”“生命哲学”的思想,不仅贯穿在他的诗歌和试论中,也是他为人处世、家庭生活的内在理论根据。精神中的陈超是痛苦跋涉的思考者,而现实中的他是笑眯眯的、幸福的。而这个笑眯眯、幸福的人,有一天以跳楼自杀的方式终结了自己的生命。那么,他对“生命哲学”的理解与自己的死亡之间,是否存在关联呢?
如上所述,陈超是一个带着“谜团”的人。我认为,霍俊明在《转世的桃花——陈超评传》中,最大限度地趋向并揭示出了陈超生命中的密码。传记中,我们能够看到把诗歌视为生命之外的更为丰富的、个人化的陈超。传记中最为震撼人心的地方莫过于对陈超日记的引用。他在大学的日记中就说,“我的性格,很有意思。一种笑着的忧郁,一种歌唱着的苦痛。没有人了解我(我不是说理解,因为我讨厌别人理解) ,他们都认为我天真幼稚纯真,这真不错。这不是我要装的,是他们一厢情愿地这样认为的。纯真正派这是有些的,而幼稚——我的上帝,我多么希望自己能幼稚一些啊! ”很早的时候,陈超就对自己多侧面的性格有所了解。实际上,可能真如他所说,每个人不过看到了他的一面。2013年,在身体遇到困难的时候,他提醒自己:“你没有权利出任何问题,你是一家支柱,你要快乐地、健康地、周全地生活。孩子全靠你了。一生一世。为了孩子,你什么都值得去做。你要超越人的坚毅的平均数,成为最坚毅、理性、乐观的人!记住!从今天此刻起,陈超! ”用这种简单的方式给自己加油的姿态,说明他到了危急的时刻,然而,他只是对自己喊话。为时已晚,但我们毕竟能够从《陈超评传》中知道了。
先锋,总是那个走得太快太远而没有了同行者,以至成了传奇的人。所幸,霍俊明把传奇的陈超还原了回来,用传记勾勒出了他的“精神肖像” 。这个工作是危险的。绳索一样的道路上,充满冰凌与火焰,用脚趾攀住母语前进——陈超所经历的精神上的艰险,霍俊明需要重新经历一遍,其中的撕裂和痛楚,已经无法估量。这不仅是两个诗人的灵魂的交流,更是一个哲学追问:一个人能否直视另一个人的精神深渊后还能全身而退?霍俊明在后记中讲了写书三年的心路:“写作过程中,我被什么牢牢牵引着,又一次次被掏空,一次次失重,一次次莫名的心悸,一次次失眠。我真的感觉自己一次次病倒了,但我还没有资格讨论生和死。 ”诗人从不回避通灵,密码也许真的存在。霍俊明是诗人、诗评家,陈超的学生,这使这部传记的写作带有某种隐秘的承传意味。“转世的桃花” ,陈超离开了,他必将因为这部传记更为不朽。而霍俊明,通过这一仪式,完成了对“诗”和“师”双重的招魂。霍俊明的诗歌写作、研究之路还将持续下去。我以为, 《陈超评传》也许不仅是霍俊明的一部学术研究著作,或许还带有与“死”对话而获得的转世之“生” ,而这也是陈超从另一个地方对他的馈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