渭水源的母亲
栏目:笔荟
作者:何喜东  来源:中国艺术报

  渭河是我的母亲河——作为黄河的最大支流,这条河从我的老家甘肃通渭发源,带着家乡的泥土流经麦积山下的天水,流过关中大平原上的宝鸡,便来到了十三朝古都长安。最早流淌在《诗经》里的渭河,烟波浩荡、渔舟唱晚。温庭筠有诗云:风帆一片水连天。李白观望渭河时曾感慨:渭水银河清,横天流不息。如今,我黄昏时分站在家里的阳台上,能望见蜿蜒的渭河在这块黑土地放缓了脚步,被一轮夕阳染得波光粼粼。

  我沿着渭河生长,孩子也出生在渭河之滨。孩子五个月的时候,我和妻子以陪孙子的名义,动员母亲来家里照顾孩子,这次稍加说辞她便欣然同意前往。母亲乘坐动车沿着渭河一路飞驰,等不及看天水的麦积山,等不及看关中的大平原,像融进渭河里的一滴水,急不可耐地顺流而下,和她的孙子禾苗相聚。禾苗是我孩子的乳名。

  母亲晕车严重,临走前父亲买来晕车药、葡萄糖,让她随身带着踏上了这次让我百感交集的行程。动车到站时,我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看见她一只手提着装有粉条、胡麻油、扁豆等行李,另一只手艰难地托着自己的大箱子,箱子上架着尼龙麻袋,左右肩膀都背着大包小包。

  母亲踩着摇摇晃晃的脚步,看到妻子怀里的禾苗,苍白的脸上露出笑容,禾苗看到从未谋面的奶奶,竟也露出可爱的笑脸。都说隔辈亲,血脉一家人,母亲又亲小脚丫,又摸小脸蛋,一声一声叫着孩子的乳名。孩子正是长乳牙的时期,手边的东西都喜欢放在嘴里面吃一下,当孩子用胖嘟嘟的小手抓起母亲的手,放在嘴里一下下吸吮时,母亲有些笨拙地把孩子抱在怀里。那一刻,车站人流如梭,我和妻子都感动地眼圈通红。

  这次接母亲来西安,看到母亲脸上绽放的灿烂笑容,我觉得生活已经像花儿绽放向我打开。母亲和她最疼爱的孙子在一起,和我们生活一段时间,或者从此一直和我们生活在一起,便是让她养老了,便是在儿子身边享福了。

  生活像浓墨滴在洁白的宣纸上,一滴滴在我和母亲的谈话间弥漫开来。对于从外地来到西安打拼的人,拥有自己的房子,才算是在这座千年古都扎下根。带母亲到渭河边散步时,眼前是长河落日圆的美景。

  离开钢筋水泥的楼房,母亲精神也明显好了很多,话也多了起来,话里叨念着家长里短的琐碎事,麦子黄了要割、玉米熟了要掰、地结痂了要耕、猪长膘了要喂,话里话外都是要回去的意思。

  母亲心里牵挂的是与黄土地有关的点点滴滴。土地、庄稼、牲口,已经和她融为一体,成了长在母亲身上的一部分,成了她剪不断的苍穹。而这些挡在母亲和我们中间的土地、庄稼、牲口,正与我这个农民的儿子渐远渐行。

  母亲这次同意到西安来,仅仅是为了亲眼看一看日思夜想的孙子,亲耳听一听一直隔着电话的呢喃,再剩下的都是无关紧要的事儿。

  “你一年春种秋收,到头来能收多少?玉米两千斤,大麦一千来斤,土豆几百斤,胡麻一两百斤,一共变卖不到一万块钱。你到我们身边来养养老,帮我们带带孩子,也算是我们尽孝了! ”我一口气说出了一直以来的想法。

  母亲说:“孙子我也看了,乖得很! ”

  母亲说:“房子我也住了,好得很! ”

  母亲说:“西安我也逛了,美得很! ”

  母亲还说:“但我就是心里急,想回去了!这几天我一晚一晚睡不着,睁着眼睛到天亮,一天一天的头晕。 ”

  我拉着她的手说:“你来的时候晕车成那个样子,你走了我怎么还放心让你坐车,最起码要开车把你送回去吧,来回一趟过路费和汽油费,最少也得千八百,都赶得上你一年土豆的价钱了。 ”

  母亲犹豫了,看得出花这些钱让她心疼了。从土地里刨钱的母亲最在乎钱,也不让我们乱花一分钱。

  那天晚上母亲再没跟我说一句话,看得出来母亲很委屈的样子。小时候我闯祸让她生气,她就是这样的表情,一天也和我说不上一句话。

  她倔强地沿着渭河湖滨路走在我前头,好像要顺着这条河逆流而上,追随那一轮挂在地平线上的夕阳,步行到这条河的源头。

  在办公室,我把母亲来家里的经历说了出来,年纪大的赵科长也几度动容,感慨天下的母亲都是最伟大的人。他语重心长地开导我,我给你母亲算一笔账,如果咱们把这笔账算清了,你也就更加深刻地理解了你母亲的心思,一个农民的一生。

  他分析说:“从表面上看,现在农民种地,是赔本生意,成本加上人工,到最后变卖的人民币,远远赶不上当下物价的飞速增长;但从深层次看,一个农民的一生,应该是最值得赞扬的一生,他们从一而终诚诚恳恳,一镢头一铁锹地朝着土地要收成。 ”

  赵科长说:“如果从尊重农民职业的角度上来说,你不让农民种地,剥夺农民种地的权利,就是不让一位侠客行走江湖,不让一位战士冲锋陷阵,不让一位商人下海淘金,你用貌似善意的初心,扼杀一个人的本性! ”

  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我的孝顺多么狭隘,我以孝的名义绑架母亲。

  送母亲回家,是我出差回来不久的事。恰巧那段时间,发生了一件对母亲来说石破天惊的事件。有天晚上父亲打电话说外婆过世了。我连夜向单位请假,便驱车载着母亲赶往老家。

  这次我们沿着渭河逆流而上。

  一路上母亲的表情凝重得可怕,身体不时地颤抖,嘴唇干裂,眼睛发红,满是悲伤和疲惫。母亲不断说着外婆的生平往事,忍不住流泪叹息。快到家的时候,天空开始下雪,雪花像柳絮漫天飞舞。母亲说这是老天为外婆在戴孝呢!

  外婆的坟冢坐落在下坡的树林间,入葬时下着雨夹雪,坡下一片泥泞。母亲长跪在外婆的坟前不起,送葬的人穿着白色麻布孝衣排出长长几十米。我在后来的无数次梦里,都清晰地看见那个凄冷的清晨,唢呐悠长的声音在黎明开道,好多花圈跟在她的身后,好多星星都被吹落在外婆的灵柩旁。

  外婆去世后,母亲一直自责,她说如果早早回来几天时间,这样的事情或许就不会发生。她说没有照顾好外婆,让她在能享到清福的时候去了。看着悲伤过度的母亲,我们便又动员把她和父亲接到我们身边生活,但还是被母亲以各种理由搪塞过去。母亲是用这种守护,弥补自己对外婆的愧疚吧!

  我带不走父亲母亲,带不走这里熟悉的一切。

  这一刻,站在渭河大桥望去,一轮夕阳挂在蜿蜒的渭河上空。这座桥就是一个暗喻象征,一头连着城市,一头连着农村,我从这里离开,就是与渭河源头的母亲分割;我从这里回来,就是和高天厚土的故乡重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