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渊明的迷茫与豁然开朗
栏目:经典常谈
作者:于浩  来源:中国艺术报

  历来对陶渊明《闲情赋》的评价褒贬不一,如萧统就说这是“白璧微瑕”之作,而且《闲情赋》的知名度也远不如《归去来兮辞》 ,其实《闲情赋》在《陶渊明集》中的地位极其重要。对于《闲情赋》的主旨,尤其文中的“十愿”究竟是实指还是有所寄托,至今仍有争论。王瑶先生认为此赋写于东晋太元19年(公元394年) ,陶渊明30岁,其时刚刚丧妻,此文即是为了表达对爱人的深切怀念。但这种情感在赋的序言中并没有表露,相反《归去来兮辞》序将作文的目的叙述得极为清楚,若是渊明意在纪念亡妻,完全可以在序言中说明白,没必要说一些不着边际的话。另外文中虽表达了一种伤感的情绪,然而若说是悼念,恐怕有些牵强。

  逯钦立先生则认为《闲情赋》写于彭泽辞归以后,也即是东晋义熙元年(公元405年) 11月以后,旨在“以追求爱情的失败表达政治理想的幻灭” 。此赋不必完全是政治理想的幻灭,但“十愿”中所表达的失落情绪还是显而易见的,恐与曹子建的《洛神赋》相似,是多种情感的交织,其中有对世事的失望,有对自身寄托的迷茫。总之,以序言及行文内容看,以逯先生说为近是。

  《闲情赋》 “十愿”后一部分有大量秋冬之景,用语肃杀凄凉,与《归去来兮辞》所描写春景的从容大相径庭。渊明辞彭泽令归乡里的时间恰是秋冬时节,若逯钦立之说为确, 《闲情赋》写于辞官之后,很可能渊明在辞官的归途中就已写下此赋,赋中充满象征的景物描写可见出当时渊明苦闷彷徨的心境。叶嘉莹先生云: “渊明的归田,既非为了虚浮的隐居的高名,也非为了世俗的道德的忠义,而是为了在‘大伪斯兴’的此一人世,保全其一份质性自然的‘真我’ 。此一原因,看似简单,而其间却曾经过多少徘徊与彷徨,也蕴蓄着多少对此世的失望与悲痛(叶嘉莹, 《迦陵论诗丛稿》 ) 。 ”显然,渊明此时尚在这徘徊彷徨、失望悲痛中,《闲情赋》无疑正揭示了渊明从痛苦到坦然的这一过程。

  我们将《闲情赋》与《归去来兮辞》中写景的句子对比来看,会更加清晰地认识到渊明这种心境的变化。 《闲情赋》很可能写的是当日归家的路途景象,黯然之情,溢于言表。 《归去来兮辞》序中虽落款为十一月,但文中已经写到春耕,所以应是渊明归家以后,到第二年春时写下的,这时渊明经过一番自我安慰,心境已渐趋澹泊,不似最初的郁愤。 《闲情赋》写的是夕阳西下的昏昏景色,一派末世图画:“敛轻裾以复路,瞻夕阳而流叹。 ” 《归去来兮辞》则是黎明,充满了希望和生机:“问征夫以前路,恨晨光之熹微。 ”同样写归鸟, 《闲情赋》是“鸟凄声以孤归” , 《归去来兮辞》则“鸟倦飞而知还” ,身有所寄,十分悠闲; 《闲情赋》中充满了惊恐:“若凭舟之失棹,譬缘崖而无攀” , 《归去来兮辞》则悠然从容:“或命巾车,或棹孤舟,既窈窕以寻壑,亦崎岖以经丘。 ” 《闲情赋》荒凉肃杀:“叶燮燮以去条,气凄凄而就寒。 ” 《归去来兮辞》始终是温暖的色调:“木欣欣以向荣,泉涓涓而始流。 ”总之写《闲情赋》时的渊明是一种“终阻山而滞河”的迷惘,而到创作《归去来兮辞》时已领悟到“知来者之可追”的欣慰了。

  可见《闲情赋》与《归去来兮辞》需要对比来读,才能更深刻地探知渊明的心路历程,亦可以反证其内心的真实痛苦,他是超越了这种痛苦才达到潇洒与澄明的境界的。而《闲情赋》 《归去来兮辞》再加之《桃花源记》正是渊明辞归后三种心境的体现,由最初的“徒契契以苦心” ,到“乐夫天命复奚疑” ,完成了对痛苦的超越。而“纵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惧”的境界,还需要等到渊明的晚年才臻其成。

  《桃花源记》写于渊明54岁,此时的渊明贫困交加,又染上疟疾,“负疴颓檐下,终日无一欣” 。但其心灵终究是愉悦的,闪耀出仁者的淡定和智者的契悟。他对于和平与安静的世界仍抱有期望,他构建了一个只有自己才能洞见的完美世界,这个世界超越了时代,超越了个人欲求、疾病乃至生死的痛苦纠缠。 《桃花源记》结尾称“后遂无问津者” ,叶嘉莹先生曾说,最大的悲哀就是连寻找理想的人都没有了。然而我们不是还有一个坚持理想的渊明么!你看渊明在文后的《桃花源诗》的结尾高呼:“愿言蹑清风,高举寻吾契。 ”他依然在追寻。此刻他是轻灵的,上升的,一如文中所写:“芳草鲜美,落英缤纷,渔人甚异之。复前行,欲穷其林。林尽水源,便得一山,山有小口,仿佛若有光。便舍船,从口入。初极狭,才通人。复行数十步,豁然开朗。 ”哦,渊明终于豁然开朗了!他终于明白,人生不在于是否成功抵达,而在于是否追求。当你抛却一切世俗功利,仅仅是为了“芳草鲜美,落英缤纷”而费力追寻的那一天,你亦可以豁然开朗,展现在你眼前的将是一个全新的境界,那不是梦境,也不是桃源,而是你的内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