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能从小在农村长大,或者其他原因,我一直不太热爱读书,至今也没有形成很好的阅读习惯。有时候很惭愧,很多书买回来放在书架上,比如《十日谈》《飘》 《追忆逝水年华》 《 2066 》 《自由》 ,还有托尔斯泰、莎士比亚的作品全集等等,很长时间过去,页码折在某页,有的还没有拆去封皮。真正的读书人,是不计较读书成本的,比如他坐在书斋里读了一个月书,除了吃饭睡觉上厕所,阅读让他这个月过得像个神仙。我想象古代的书生过得就是这样的生活。后来我发现身边就存在这样的人。两人见面了,甲:“老兄这个星期忙什么? ”乙:“这周我把某某书啃完了,写得真好啊! ”甲:“唉!这书我也想读,可是……”乙:“你读呀,抽出一点时间来。 ”甲:“这周工作生活上的事有点多。 ”乙:“可以先放下,这周我楼都没下。 ”然后谈话中止了。甲从自己的处境出发,想象不出乙待在书房一个星期,他的家庭是怎么运转的,谁买菜做饭,谁接送孩子,就算有的单位不用坐班,但是家里这老老小小的,能不用管?
我显然就是那个把生活看得比阅读更重的人。尽管我也算是一个通过阅读积累知识,从一个没有受过高等教育的农村青年一步步走向写作,然后成为一个靠写作和文字编辑工作在北京混了口饭吃的人。但是,潜意识里还是没有把阅读放在一个很高的位置上,尽管我经常反思,决定发奋阅读“更上一层楼” 。一个人能让自己安静下来,忘掉烦恼,迅速进入阅读状态,是非常难的事情。也许有人说,阅读本身就是为了忘掉烦恼,让人安静,得到解脱。这个说法或许没错,但是具体到我,好像这一天有很多事情没有处理完,抛下这些事抱起了一本书,有点不务正业似的。这就是一个“北漂”心理上的不安全感,它也造成了阅读上的一部分困难。有时终于得了空,打开一本书,看着看着,忽而想起孩子的作业没人辅导退步很大,老师几次发短信批评了,于是干脆丢开书辅导他做作业去了。我搞不清古今中外一些艺术家是怎么做到明天一家人都要饿肚子,今天还在那里搞创作读闲书的。那些后来被证明是大师的人,这样的经历无疑成了美谈,可是那些最终没有成为大师甚至作品很一般,却也要饿着肚子搞创作的人呢?我不敢想象他们在家人眼里,是怎样的一种形象。可能正是这种卡夫卡的《地洞》里描述的惶惶不可终日的心理,读书于我成了一件奢侈的事情。
当然,也不能说一年到头不读书。为了思想上的进步,我强迫自己去读。尽管读书的乐趣,在我这里打了折扣。我除了少数几本“趣味相投”的书读得废寝忘食,比如《百年孤独》 《堂吉诃德》 《铁皮鼓》 《午夜之子》 《城堡》等等,大多数如新近获得诺奖的门罗、石黑一雄等人的作品,获得茅奖的《繁花》 ,只能硬着头皮读。这就让我想起年轻时的一段经历,也是硬着头皮完成了文学知识上的第一次积累。那时我二十六岁,一直在外打工,之前几乎没有看过中学课本以外的书。但是因为在社会上看到太多不公,突然决定从事写作,“把底层社会的血与泪艺术化地表现出来” ,“用文学的形式记录下这个时代和裹挟其中的人” ——这引号内的话,是我后来写创作谈时的书面表达,实际情况是当时精神抑郁,思想有些激进,又找不到出口,而通过写作表达情绪仅仅需要一张纸和一支笔。
于是,为了写作的准备,那两年我把业余时间都用在了阅读上。金华有个严济慈图书馆,我经常去,就像饿狼吞吃带毛的家禽,逮着书就读。现在回想起来,那是我读书最认真、也是最庞杂的时期。像马克思的《资本论》 、弗洛伊德的《心理分析学》 ,也曾借出来囫囵吞枣过。古人云,“书犹药也,善读之可以医愚” ,“君子博学而日参省乎己,则知明而行无过矣” 。我以为,一本好书,是我们接近那些伟大灵魂的捷径,不论这位伟大的书写者生活在古代,还是遥远的国度,当我们翻开他的书,就仿佛坐在了他的面前,听他讲述生命体验、真知灼见。是阅读让我开阔眼界,在迷茫的“愤青”时期,书籍为我答疑解惑。又通过写作,舒缓了精神之痛,从狭隘的愤世嫉俗走向更广阔的悲天悯人。是阅读和写作在一定程度上帮助我改变了人生。再后来,我来到北京,找的第一份工作是与环保、科普相关的工作,我没有这方面的专业基础,也是通过大量的阅读,以及查找资料,适应了工作。
于我而言,人生各个阶段对阅读的需求是不一样的。在我小时候,有一个阶段非常渴望读书,那应该是天性中的好奇心使然,可是在我生活的小山村书籍极其匮乏,家里除了几本连环画,就是《毛泽东语录》 。当时我们大队有一个图书室在大会堂楼上,里面基本是宣传革命的书。我们小孩子爱去偷书。尽管看不懂,但是有几本属于自己的书压在枕头底下,占有书的感觉特别美好。有一次我们故伎重演,从大会堂戏台后面一根横木往图书室里爬,每人拿着几本书出来的时候,大队干部出现了,他一声怒吼,吓得小伙伴四处逃窜,而我正好走在那根横木上,从五米左右的高处摔下来,只听“咚”的一声,两眼一黑,什么都不知道了。等父母从家里赶来,我才醒了,属于轻微脑震荡,另外左手摔伤,用一根布条挂在脖子下面挂了好几天。后来奇怪的事情发生了,我的左胳膊长得比右胳膊细,直到很多年后才看不出来了。而从那以后,我对书的占有欲、好奇心好像也降低了。
从小学到中学毕业,我学习成绩平平。到了高考前一年,我基本没有再听课,大部分时间在学校所在的小镇上瘟神一样闲荡,因为上课对我是一种精神折磨,我离教科书越来越远。后来就到了社会上,因为要谋生,参加一些工作又不得不求助于书本的帮助。特别是做一些机械方面的技术活,还专门去买物理书回来重新研读。有一次我去做“线切割”学徒,竟然要用到几何代数,我实在学得吃力,没学满三个月就跑了。那时候,我对阅读的理解就是通过书籍学习技术,有了技术才能生存。至于世界上还存在一种专门陶冶情操、让灵魂受益的文艺类书籍,仿佛那是属于另一类人的。直到我在人生路上越走越艰难,不仅仅生活阻碍重重,精神也快出问题了,这时我有幸听到了崔健等人的摇滚歌曲,开始模仿他们的歌词写下心中的痛苦,进而引发了写作的欲望。然后才开始越来越多地接触世界文学名著。
不管我是带着愉悦的心情读,还是为了完成任务逼着自己读,终究,我的心灵受到了那些伟大作品的滋养。 《罪与罚》告诉我仇恨往往不能解决仇恨。 《西西弗斯的神话》主张在荒诞中奋起反抗,在绝望中直面现实的残酷。 《一个人的遭遇》中有一个细节,苏联军队被德国军队俘虏了,关在一座破败的教堂里,雨夜,正当大家处于绝望中,突然,“我听到有人推推我的胳膊问:‘同志,你有没有受伤? ’我回答他:‘你要什么呀,老兄? ’他说:‘我是个军医,也许我能帮你些什么忙吗? ’ ”这个在黑暗中挨个询问战友,还想着力所能及救治病人的俘虏,让我看到了人性的光辉。这“光辉” ,无疑是从作家的高尚灵魂照进小说的。
在我看来,作家应该是那种人,哪怕生活优越、婚姻幸福、事业有成,他的内心深处还会有一种“苦难”存在。这苦难来自灵魂深处,或因为“选择站在鸡蛋那一边” ,或因为某些无法解决的精神困苦。毋庸置疑,一个人的兴趣、学识、世界观、价值取向,他的经历、视野,决定了他写作的方向、思想的深度。所以,怎么样的一个人,就会产生怎么样的作品。我希望我所有的努力,就是要让我的写作,面向时代,并与那个被损害与被侮辱的群体联系在一起。为了写得更好一些,我还要不断地逼自己去阅读,不能让学养的不足制约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