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着那面在风中招展的红旗,我站在了大山之巅。用不着极目远望,平视过去的很近处就是贵州万山那些散落在天脚的村庄和田地,而俯视脚下就是我们要去的湖南新晃县晃州镇水洞村汆岩古屯。
在清水江与辰水之间,在舞水流域的深处,在丘陵地区与云贵高原衔接最紧的这方天地,一路上石头埋伏在森林和灌木丛里,以各种各样的聚散形式和姿态,让走近它们的人百思不得其解而又不能不欣喜若狂。与所有的石头有别,这里的石头似乎因为少与人见而害羞,而不愿意出头露脸,总是只从大山的骨肉里伸出半个脑袋,机灵地窥视着这个世界,又耐心而真诚地等待着某个年月!
站在属于古屯田地与房屋的相接处回首走过的山道,背后像是挂在天上的石板路一头连着又蓝又高的天幕,一头钻过胯下在深深的远处连着那个若隐若现的古屯。铺路的巨大石板和石板上虎牙一般的边缘,简直让人联想起一种可怕的古老和荒远。
汆岩古屯坐落在半山上,原本无路通向外面的世界,不知哪年哪月,有情的石头用何种方式在村脚悬崖上洞开一面,让山下的路穿过石山通到古屯的村间。古屯人把这条石头让出的唯一圣道铺成陡陡的石级,在石洞那边立庙相守,又在石洞这边修筑拱桥和石碾。于是,这里渐渐成了过往的要冲,悬在半空的水碾和守水碾的人也成了这里独特的热闹。此后,这里石头碾出的谷米养大了这古屯,让古屯有了很多辛劳和酸楚的故事,以及演绎这些故事的男人和女人。
这里的男人和女人能够随手拾到的不是柴火,不是野果,也不是别的财富,而只能是满山遍野的铁色石头!土壤的稀少和流失限制了庄稼的成长,食不果腹是每一代人都难避免的现实。于是,从老祖宗开始,数百年来古屯人相承相袭,在无法计数的日子里,用无法计数的石块,造就了那无法计数的梯田与梯地。依山而砌、挖山而平,由小而大,由少而多,精巧的梯田以及比梯田更小的旱地,是古屯人的日子,是古屯人的年月,也是古屯人的生命!那些高矮不一、长短有别,曲直有度的石砌的田坎和地坎,像是大匠精心雕刻和描绘的一幅幅画面,那些浑融的色块,密密层层又精细准确,没有缺少也无一丝多余!在艰难谋生的主题下,精致到了总是那样从开头到结尾都保持一种最佳的创作境界和同样的创作激情。
石头不仅构成田地,还构成房屋。在这个古屯,不论废弃的或者正在使用的,都砌成了不少纯净的屋壁。有作为配套设施的猪圈牛栏,也有高大的主要房群。石头像带着粘浆,可以折叠,在构造棱角和平面时,它们组合得那样协调又那样精密!
极目远望由石头砌成的挂在大山上的一级级、一岭岭、一湾湾田地,又抚摸那一栋栋大小不一、高矮有别的石屋,以及走在将田地石屋和水碾连接起来的全由石板铺成的路上,我不能不为这里的石头如此通情,如此尽职,又如此听话而感动!
要靠石头来解决饥饿,要靠石头来养活人口,要靠石头来养大一个村庄,要脱贫致富实在难以想象!于是,关于女人的故事最让人心痛。
采访一位70多岁的姓姚的老人时,我想核实他60多岁时是否真如山外人传说那样,娶过一位80多岁的老婆婆为妻。我期待他摆头否定,但事实相反。当他面对采访而认真点头时,我真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感受。如今老婆婆早已去世,他仍是单身一人。
古屯人为了能繁衍下去,他们还用土办法强行留住女人,其中包括谁家女人嫁到外村去,本屯人就会放牛吃掉她娘家所有庄稼。
在这个由石头养着的古屯,女人更有不愿诉说的苦命。已从村支书岗位上退下来的杨来弟一直陪伴着我们的采访,并在空闲时断断续续地讲述着她曾经的遭遇和抗争。杨老支书今年68岁,她16岁时父母便逼她出嫁本屯。她的反抗是躲在床下死不从命,直到她被父母打得无法忍受后,才哭着走进婆家的大门。婚后她还出走过,但当自己的一切抗争都唤不醒石头,也无力改变由石头注定的命运之后,她立下了改变村里面貌的决心。于是,她当了多年的村书记,也一直在为古屯的脱贫致富而操心。
古屯的石头知道这些,看着这些,记着这些,也陪伴着这些,但面对人生的这些难题,它只能是默然与无奈!
当我走遍古屯,看到“旅游扶贫”已经来到这里,看到山上已种下了大片的花海,看到在山上田地里掏沟的已是一台马达隆隆的机器,看到了通往古屯的公路已经修到了村脚,摩托已经能够进村,尤其看到很多“爱心天使”的红旗也已飘到这里,我轻松了一阵。望着新修的公路上那些亿万年来就一直沉睡在这里的巨石,今天终于被推翻过来并顺着人意铺成又宽又平的路面,我甚至有些难以抑制的激动。在今天的山外,修公路已是极其平常的事情,但在汆岩古屯实在太不一般,这里的公路将改变家庭,改变婚姻,改变这里老少男女的命运!我期盼着公路通到这个古屯的时候,古屯人都有花海一样灿烂的日子;因为,这里的石头也已经翻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