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魏骑马武士陶俑 1953年陕西西安草场坡墓出土
“大战三百回合”怎么拍?
古装影视剧中最经典的古代战争呈现是:先摆阵,然后双方各出一员大将,这时镜头会有一些描述,两个将军骑什么马,着什么样的盔甲,拿什么样的兵器。随后,千军万马看着两人“单挑” ,你来我往,大战三百回合。不分胜负的情况下,两军各自回营吃饭睡觉,当晚有一些感叹战斗或节外生枝的剧情发生。次日再战,一方把另一方斩于马下,得胜一方的军队蜂拥而上,一阵撵杀,输的一方被冲击得溃不成军,一场仗到此结束。其实,在古代小说中,这样的重头戏在原文可能只有一句话“大战三百回合” ,给影视改编提供了很大的空间的同时也限定了情境。在由上海浦东新区区委宣传部(文广局)主办、北京世纪文景文化传播有限责任公司等单位共同承办的陆家嘴读书会“铁蹄刀剑下的魏晋南北朝——复原古代战争真相”活动中,新疆大学西北少数民族研究中心讲师李硕认为,上世纪90年代在把章回体小说《三国演义》 《水浒传》拍成电视剧的过程中,是用上述方式来将小说文字转化成战争场面的,许多古典小说小人书的配图同样也是这样呈现,因为在中国传统文化环境里面成长起来的人们,是透过演义小说里打仗的套路来了解古代战争的,而这样的了解是不真实的。
1996年获奥斯卡最佳影片、最佳导演等5项奖项的《勇敢的心》以13至14世纪英格兰的宫廷政治为背景,讲述苏格兰起义领袖威廉·华莱士与英格兰统治者斗争的故事,其展示的冷兵器战争场面的激烈和真实给观众留下了震撼的印象,当时在上大学的李硕却有种颠覆的感觉。相比西方对冷兵器战争的再现程度,他的疑惑是,中国古装影视剧中九宫八卦阵、一字长蛇阵、阴阳阵这些阵势是怎么来的?也就是说,这些听起来、看起来非常玄幻的阵势列出之后,观众也只有玄之又玄地接受,但观众希望知其然知其所以然,影视剧呈现的战争在现实层面有合理的逻辑支撑使其成立吗?它们是一种可信的还原吗?李硕说:“中国史书关于战争的记载很少,而且没有太直接的细节描写。但是西方从古希腊、古罗马以来关于战争的记载既多又详细,那些作者一般切身经历过战争,真正打过仗的大人物很多都能写回忆录,能把战争的过程记载下来,作者甚至是统帅本人。比如古罗马的名将凯撒,后来差一点当了皇帝,打仗非常厉害。他打内战写了《内战记》 ,打高卢写了《高卢战记》 ,非常地真实,也非常地生动。 ”
李硕认为,相比较中华文明、古印度文明、阿拉伯文明,欧洲人对于战争历史的记载意识是“独一份”的,这让他们在拥有了电影、电视技术以后,拍他们自己的历史题材作品,所表现的古希腊、古罗马战争非常真实。依靠细致的记录,观众“能够看到骑士是这么打,步兵是那么打。这跟我们演义小说的形式,甚至武侠的感觉完全不一样” 。然而,曾经纵横欧亚大陆的草原文明虽然能征善战,却大多没有文字,没有记载留下来。
中国古代有很多关于历史战争的演义作品,世俗化的小说在普罗大众之间流行,而欧洲人关于历史战争的记载则是偏精英化的,不是给大众解闷、虚构的,它注重真实。李硕认为,自网络时代以来,欧美的大众文化突然流行起来,有压倒精英文化的势头,其中一个表现是玄幻的东西多了,借助电子游戏、漫画的形式重新讲述他们的历史和文化,这些内容其实是不太真实的,“大众文化能解闷就行,人会飞,觉得很好玩” ,所以李硕在研究中国古代战争的具体形态时主张把文学色彩的东西去除掉,还原真实层面的东西。
中国电影《赤壁(下)》中密不透风的盾牌阵列
实战中的步兵、骑兵
国外城市发生骚乱的电视新闻中,防暴警察会跟骚乱分子对打。李硕认为,这就是最直观、最真实的冷兵器战争的样貌,因为冷兵器战争的条件都包含在内,包括刀子、棍子、盾牌、能扔的石头。同时防暴警察的队列非常紧密,盾牌之间没有任何空隙。
十六国、北朝时期,北方草原的游牧民族或者半游牧民族匈奴、鲜卑、羯、氐、羌在黄河、淮河以北的地区建立了政权。汉人则在长江以南建立了东晋和南朝。这段时间南北之间的战争非常频繁,而且兵种和战术的差异也很大,由于游牧民族和农耕民族的优势兵种不同,南北的战争变成了骑兵和步兵两个兵种之间的对立和战争。
据李硕新书《南北战争三百年——中国4 - 6世纪的军事与政权》的研究,步兵列阵不能散乱、花哨,要以直线的队列为基础,构成各种方阵的队形。如同军训时走的队列就是最基本的队形。列阵另一个特点是整齐、严密,一排一排要站得很紧密,步兵用盾牌保护自己,不能让对方的箭刺到自己,所以盾牌之间不能留空隙。步兵和步兵之间距离一旦拉开,敌人的阵型紧密,队伍就会被拦腰切断,断为两截。而且步兵一般是被强征当兵去的,一旦军官看不住,他们就会逃跑,所以步兵打仗最忌队形被对方打乱。这是从冷兵器时代一直传下来,最实用、最基本的军阵队列技术。有的影视剧的队列像表演团体操,士兵两臂伸开,纯粹为了好看。李硕认为,人类在冷兵器战争中都是一样的,与文化的独特性无关,是优胜劣汰的问题。
1991年获7项奥斯卡奖的电影《与狼共舞》中表现了美国南北战争前后一个印第安部落的生活,该部落经常捕猎野牛,他们骑马追赶并用弓箭射狂奔中的野牛,李硕认为这是很真实的骑兵战斗再现,“可以看见他们在飞奔的马上,箭射野牛,牛也在跑,距离不会超过10米,往往是贴得很近了,一箭射出去。骑射时代的游牧民族打仗,或者打猎,基本都是这么打的。 ”所谓胡服骑射的骑射就是骑兵的作战形式:不靠近对方,在马背上射箭。为了尽量不跟敌人拼冷兵器的刀、枪,不打肉搏战,保持一定的距离拿箭射人,是游牧民族原生态的一种打法。
骑兵的另一种打法是使用长矛或马刀,就像中世纪骑士间的决斗,两匹马跑过来,离得最近的时候,都拿长矛瞄准对方,会马的那一瞬间,争取把对方捅死,而且要躲开对方刺的动作。据说李世民手下有一个大将特别擅长这一手,不仅如此,有时候还能把对方的长矛抢过来。由于目标太明显,骑兵作战时马不能停下来,跑起来才会有优势,所以杰出的骑兵首先是优秀的骑手。在一战期间,沙皇俄国的骑兵比较多,小说《静静的顿河》 《钢铁是怎样炼成的》里面有关于骑兵作战的描写,特别是《钢铁是怎样炼成的》作者本身是红军骑兵,对于怎么拿马刀在飞奔的马上砍人,写得很生动、真实。李硕认为,借助近一百年对战争的保存、再现比较好的影视作品,带着对真实场面的体验和了解,回头再去看中国的古书就能把遗漏的史料整理出来并系统化,做到相对完整的再现。此外,通过出土的文物复原当时战争的情况和部队的装备也是一种研究方法,出土的陶俑里有穿着密实盔甲的具装骑兵,连骑的马都穿着盔甲。
美国电影《勇敢的心》中冷兵器战斗场面
“倒放电影”遮蔽了战争的复杂性
复旦大学历史系副教授仇鹿鸣指出,相对于技术史的路线,在古代战争的谋略研究中有一种“倒放电影”的倾向,即后人在史书结论的基础上占据了一种便利,后人已经知道了历史的结果,很容易为战争的胜利方找到理由,比如说占据了天时地利人和、采取了正确的战略和战术,这种便利也带来了一些遮蔽。对战争的记载有很多模糊性,史书其实没有给出确定答案。在李硕书中,仇鹿鸣就看到了这种模糊性,他印象很深的是两军对垒,突然有一支援军过来,这时原来占据上风的那支军队会采取完全相反的两种措施,第一种措施主张敌军远道而来,非常疲惫,要趁其立足未稳把它击败;第二种策略主张敌军趁锐而来,要等他稍稍松懈了,再把他击败。这两种情况下如果取胜,都被认为是统帅英明的一种表现;失败的话,一般认为统帅是比较愚蠢的。两种常见的选择其结果不同,却都能找到非常合适的理由。对于战争复杂性的理解和表现不足,“套路”冒充了战斗模式,仇鹿鸣认为,“战争有非常多的复杂性,文献对中国战争的记载往往有很强的套路化的倾向,会对胜利者有一些常见的描述,比如说非常有谋略、料事如神,塑造了无数类似于诸葛亮这样的形象。这使得我们尽管知道中国古代是战争非常频发的国家,但是事实上,我们对于战争真正如何进行,其实并不太了解”。
很多人不理解为什么军队要踢正步,要整理内务,被子要叠得像豆腐块一样,觉得这是在浪费时间。仇鹿鸣认为,汉朝之所以能够抗击匈奴,是因为吸收了骑兵集团冲锋的技术,同时具备了冲锋的纪律性。正是在日常生活当中让士兵贯彻铁的纪律性,才能够摧毁敌人。相比而言,早期的游牧人虽然有非常高的骑射技巧,但是缺少这种纪律性,骑射有些类似于骑在马上的游戏。 《史记》中司马迁讲匈奴人“不羞遁走” ,就是在说游牧人好像没有什么廉耻,打了败仗就跑,也不会跟敌人拼死拼活。从某种意义上反映了游牧人的松散性。李硕认为到了魏晋南北朝之后,游牧人也开始普遍吸收了骑兵冲锋的战术,最终奠定了骑兵对于步兵的优势,这也意味着游牧人国家整合性的加强。中国电影《火烧圆明园》里面有一段是八里桥之战,英法联军在大沽口登陆之后,蒙古的亲王僧格林沁率领两万精锐的蒙古骑兵向英法联军发起冲锋。仇鹿鸣说:“对双方伤亡情况的记载,尽管有一些出入,总体来说比例是一百比一,清军的损失大概在一万人,英法联军的伤亡是一百人左右,这是骑兵时代的落幕。”
“真正的战争的知识是从亲身的战争中得来的,如果侥幸没死,发现原来那个东西不对,就会说这是教训,如果没把最实用的东西写下来,很难传承给下一代。同时民间知识的汪洋大海,会侵入这些军队的将领们中间。戚继光一直骂的不是外行,骂的是将军们,说你们只知道看《三国演义》 、只知道摆九宫八卦阵。最实用层面阵势怎么摆,在古代对敌怎么打却没有真正传承。我们的历史进程在知识层面出现了细节上的断层与缺失。”李硕总结道。
美国电影《与狼共舞》中印第安人骑射野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