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穷苦人家的孩子,鬼使神差一般迷恋绘画,经胡献雅先生的推荐,得到刘海粟、潘天寿等大师的指导和教诲;他深造于上世纪四十年代的上海美专,鬼使神差一般迷恋故土,毕业后毅然返乡并将其毕生献给了宁都老家;他师从多位书画大师,尤其曾受著名版画家杨柯阳的专门指导,然而,鬼使神差一般,他由迷恋搜集民间剪纸,进而迷恋剪纸创作,虽国画、书法、治印等创作领域也多有佳作,却以别具风格的剪纸创作成就最高,他被中国民间文艺家协会和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共同授予“民间工艺美术家”称号。
他叫卢升,笔名火石。火石的人生经历真如火石电光般不可思议,所以,我提笔就想到了“鬼使神差”这个词,他的艺术人生仿佛常被一种神圣而神秘的力量差使着。其实,差使他走出穷乡僻壤又走回精神原乡的是艺术,差使他拜过艺术大师再拜人民群众的还是艺术,艺术是被他祀奉在内心深处的神圣,是他穷尽一生孜孜以求的梦。
毕业于上海美专,火石有机会作出多种选择,就像他的同学那样,或留校任教,或去往台湾、香港,或奔赴解放区。然而,他谢绝了老师的挽留和同学的邀请,回到故乡宁都。故乡有眼睛失明的父亲,有父亲开的小酒店,有酒店隔壁的画店,有画店里给他以美术启蒙的画师。对了,故乡还有江西画派的开派宗师罗牧,那位宁都籍的清初画家,“善画山水,笔意空灵,在黄公望、董其昌之间,得魏石床传授,林壑森秀,墨气滃然,颇具韵味,时称妙品。 ”罗牧云游四方,广交文朋艺友,博采众长,而火石走向民间,拜民间艺人为师,悉心钻研剪纸;罗牧学习前辈,是从传统中领悟绘画和书法的精髓,获得突破陈规陋习的勇气和智慧,从而实现创新、树立个性,而火石学习民间,同样是从传统中感受艺术的理想和精神,同样是为了获得创新,实现自己的艺术个性……两相比较,其中异同的精神指向却是一致的,可谓殊途同归。听说,早年火石发现一位农民家中收藏有罗牧真品,为了动员农民把画作交给国家,火石费尽口舌,并倾囊与其相交。我相信,召唤火石走回来、走下去的,除了亲情、乡情,一定还有蓬勃于赣南客家厚土上的艺术之魂。
剪纸艺术在火石眼里更是神圣,他居然把别人眼里那不登大雅之堂的雕虫小技,放在宏阔的传统文化语境中,与民族的众多文化瑰宝一起来作比较、考察,读了他的《试论中国民间剪纸艺术南派风格》一文,我感受到民间剪纸在他心头的分量。火石是这么论述的。他说,“南方剪纸受吴越文化的熏陶,尤其是受河姆渡、良渚、草鞋山等文化纹饰影响更深” ,于是剪纸呈现出秀嫩精细的特点,制型玲珑剔透,给人一种优雅美感,剪纸甚至受江南刺绣、园林和越剧的影响,人物“造型风雅飘逸轻纱漫步,婀娜多姿情调动人” ,“纹饰精湛素洁无瑕有终年滴翠湿润,为云雾缥缈、罗帐笼罩的江南乡土气” ,它的花鸟剪纸“以小巧取胜简中求变,给人鸟语花香、空谷传声、画外有音” ;而南方剪纸又浸透楚文化更放异彩。他认为“在一定时代条件下纹饰器形的演变,关系到当时政治经济的盛衰、生活环境的稳定和社会的发展,剪纸与器形发展和人们审美思维活动是一致的” ,察看江南楚器纹饰,“剪纸崇尚追求欢乐新形象的心理符号,江南大部分告别了朦胧神秘原始造型” ,趋向更新,推开了纹饰创新之门,沿着自身的规律发展变异,不抱残守缺,顺从南方民族、民俗、美化生活的需要而不断创新。他的这篇论文,打破中国民间剪纸北方一宗之源论,首创南、北派之学说,因其真知灼见和独创性,先后获得多项论文奖。他的另一篇论文则对《辞海》 《辞源》及文史典籍关于“卐”字源自古印度之说提出了质疑。
我在这里介绍火石对剪纸艺术理论的探讨和研究,并不是为了强调他的理论成就,而是由衷感佩他的艺术精神和创作态度。在恭恭敬敬学习民间的同时,他还在认认真真研读历史和文化。“大师”鹊起的当下,如火石者,尚有几人?
珍视民间,珍视传统,他才会自二十世纪三十年代起就开始收藏民间剪纸,包括明、清剪纸在内的大量藏品,形式多种多样,图案内容丰富生动,既是研究剪纸艺术和客家民俗的宝贵资料,也是他学习民间的生动教材;珍视民间,珍视传统,他才会如此痴迷于剪纸艺术。新中国成立之初,受命筹办县文化馆时,他为意外发现的五彩纸样而震撼,决心让这民间艺术登上大雅之堂,从此走村串户、寻师学艺,提惯毛笔的手握住了剪刀,成为有追求有抱负的剪纸艺术家。
火石的剪纸创作,在继承传统剪纸艺术手法的同时,大胆吸收其他艺术的优长,比如,把中国画的写意、西方抽象画派的象征表现手法融入自己的剪纸创作,形成中西合璧的个性特点。有评论家称:“观赏卢升的作品,总令人萌生一股新奇感,明明是剪纸,却能融进古岩画和秦汉砖石画的风韵,还兼有现代写意派的绘画手法,虚实之间给人以无限的想象空间;分明是国画,又处处渗透着剪纸的风格,可以寻觅到岩石画厚重的色彩和冷峻的线条。 ”不妨顺着这位评论家的句式,再补充两句:分明是书法,却如剪纸强调装饰,构图平视,画面均衡,美观大方,线条则是粗细相宜、刚柔协调,并如剪纸般强调变形夸张,这里的变形也可以是字体的变化,其目的在于突出整幅作品中某些汉字的字形美,使人赏心悦目;而火石的不少剪纸作品,也有书法线条的节奏感和字形的造型美,甚至有些形象如挥洒自如的书法,如优美动人的舞蹈。
捧读火石的剪纸作品,我不时感动着。感动于那个牵牛出工的汉子,和树融为一体的飞鸟,以及悠然飘升的烟雾,就是他的心情吧?感动于那对采茶的女子,不必考证她俩的手形与《孔雀舞》孰先孰后,手形的吉祥寓意,体态的婀娜美妙,自有南方独特的风韵;感动于喝擂茶的场面,主人服饰之繁与客人服装之简,形成强烈对比,衬托出客家人的风俗民情和生活态度;感动于冬日里晒板鸭的劳动场面,巨大的暖阳下,阳光仿佛奏响了古老的编钟……火石的剪纸就是这么如诗如画,如歌如舞。扎根传统的创新,让刀剪之下自有火石电光,自有异彩纷呈。
火石在论文中提及南宋诗人范成大《灯市行》的诗句:“叠玉千丝似鬼工,剪罗万眼人力穷。 ”其中的“剪罗万眼”指罗帛灯,这种灯以罗帛剪制,有的状如百花,有的剪细眼,红白相间,以费尽人力的“万眼罗”最是精巧。于是,我愿用“剪罗万眼人力穷”来喻火石追求剪纸艺术的一片痴情、一颗匠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