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府姑娘
栏目:心语
作者:黄墨卷  来源:中国艺术报

  小时候,经常跟着母亲到一座小庙进香。

  母亲准备了米饭、青菜和煎鱼,盛在箩筐里,用扁担挑着,我提着装香烛纸钱的小篮子跟在她身旁。小庙临海而建,黄墙灰瓦,朴素简陋却香火甚旺。大人们在这座叫“万福公”的小庙里虔诚地膜拜,孩子们便在庙前的沙滩上你追我赶,玩得天翻地覆。可我只对庙里的那座土坟感兴趣,总爱围着坟茔兜兜转转。那墓碑刻着“水府姑娘” ,神龛前供着花和香粉。庙里为何有坟?母亲告诉我,这是渔民打捞上来的水流尸,不知何方人氏,也无人认领,人们怜惜她年纪轻轻魂归异乡,便集资将她葬在这里。那时我还小,只是觉得这人真可怜,每次去总在坟前拜了又拜。

  不知为什么,多年来我一直忘不了这座小庙,忘不了庙里的那座坟。它在我的记忆里钙化成一根刺,不时戳破日渐麻木的神经,渗出缕缕温热的、类似乡愁的牵念。

  这天,母亲陪着我重访记忆中的小庙。昔日简陋的“万福公”已扩建为颇具规模的“翠云宫” 。我心里一沉:她还在吗?我无暇欣赏那些精美的木梁石柱,急切地寻找着她。啊!我惊讶地发现她依然沉静地斜卧在那里,周围多了一圈精致的石栏杆。还是以前的位置,未曾移动半分。她就那么斜斜地横在一边,与整座庙宇的坐向相背离,显得尤为突兀,极不协调。在“拆”与“迁”席卷着城市化进程之路,是谁如此执着地容纳一个异乡亡灵的落地生根,安如磐石?牌位前的神龛心香几炷,青烟袅袅,依然供着鲜花和香粉,在人们的心目中她是这片土地的女儿,永远不会老去。这姑娘,何其不幸,又何其有幸!

  庙前的大树下聚集着闲坐聊天的老人,见我流连在坟前许久,热情地招呼我喝茶。我由衷地感叹这座庙的变化,老人们告诉我,“翠微宫”数次重建都是群众自发捐资的,让这些无主亡灵有了更敞亮的家。我向他们打听当年打捞“水府姑娘”的渔民是否健在,老人们七嘴八舌地说:“在哩在哩,今年快八十了,家住码头街。 ”

  他就是阿江伯。在幽深的巷子里一处宁静的院落,我见到了他。

  我永远忘不了他的眼睛,历尽沧桑的双眸却依然澄澈,让人感觉到深邃而温暖的仁慈之光。他热情地往我的杯子里续上岩茶,香气是有的,但茶色略黑,有点涩。听我说明来意,他点上烟, 6块钱一包的红梅,深深吸一口,“那是很多年前的事了,我一辈子也忘不了,你想知道,我就说给你听。 ”

  1962年,那时的阿江伯还是个小伙子。夏末的一天,他在过冬村海域附近讨海,眼看太阳就要下山,这时的海最美,那波浪闪着金光,阿江伯眺望着海面,准备收网,忽然发现远处漂着一个黑色的东西。他觉得好像是个人,急忙把船靠近,真是个人,一个落水的女人。看样子已经在海上漂了一两天了。

  阿江伯赶紧招呼其他人,听说遇到了“好兄弟” ,大伙儿呼啦一下围了上来,网也顾不得收了,七手八脚地推下船上的小竹排。阿江伯急忙跑回船舱取了睡觉用的草席,卷住她的身子,头和脚用鱼篓护住,小心翼翼地把她捞上竹排。按当地的风俗,“好兄弟”上岸后一定要用白布包好,而且不能“见星” 。可是眼看天快黑了,船还在海上漂着,上哪去找白布?大伙儿束手无策。情急之下,阿江伯望向船桅上的帆,有瞬间的犹豫。那是一张刚做的帆,透着新月般的白。

  说到这儿,阿江伯将烟蒂掐在烟灰缸里,一缕残烟挣扎着在他指尖腾起,瞬间消散。我理解那瞬间的犹豫。1962年,全国性的大饥荒刚刚接近尾声,物资相当匮乏。一张新做的帆,寄托着生计的希望。再说,没了帆,如何返航?

  船上的兄弟见阿江伯望着帆,立即明白了他的用意。拆了,赶紧拆了!大伙儿你一言我一语地支持着阿江伯。阿江伯扯下了船桅上的半张帆,这个不幸的姑娘,在一双双粗粝的大手的呵护下长眠于半张洁白的帆。天黑了,阿江伯和船上的兄弟奋力摇橹,只剩半张帆的船拖着系在船舷边的小竹排顺利靠岸了。

  “我们把她带上岸了,完好无损地带上来了。 ”阿江伯徐徐吐出烟圈,抿了口茶,那是从心底里发出的欣慰和释然。要知道,在水里泡过的人是很脆弱的,一不小心就散了架。要是缺了点什么,那是要愧疚一生的。阿江伯盯着我手中的笔,“记下了没有? ”我赶紧点头,记下了!他咧嘴一笑,一颗金牙隐于牙槽里闪闪发亮。那是个年轻的姑娘,一身黑衣黑裤,剪着齐耳短发,长得白净,脸圆圆的,耳朵上戴着梅花金耳环,兜里揣着一串钥匙……事隔五十多年,阿江伯依然记得每一个细节,熟稔得如同身上的某处印记。

  屋子狭小逼仄,阿江伯怕我热,使劲推开了身后被锈住的小窗子,老旧的院子一片静谧。他往壶里添水,一边继续他的讲述:善堂的人来了,得把她送走了,阿江伯对着姑娘拜了几拜,“好兄弟” ,放心吧!这儿就是你的家。

  “好兄弟”是家乡人对海底无主骨骸的称呼。我的家乡东山是福建省最南端的海岛县。在东山岛248平方公里的土地上,有数十座岑寂的小庙,庙里供着一个个陶瓮,人们称之为“瓮公”“瓮妈” ,或“万福公” 。陶瓮里装着渔民打捞上来的无主骨骸。不论是男是女,还是动物,他们都深情地呼唤着“好兄弟” ,用粗糙黧黑的大手捧着,拿红布包好,放入陶瓮里。逢年过节,初一十五,居住在附近的人们便来祭拜,一炷心香,数枚青果,安慰着魂归异乡的亡灵。

  阿江伯伸出两个手指头,“我这一生碰到了两个! ”他郑重地重复了一遍。仿佛这是一件极其幸运极其荣耀的事。

  我问阿江伯,是不是每个讨海人遇到这种事都会这么做?阿江伯轻叹一声,“行船走马三分命啊!讨海人没文化,但道义是懂的。 ”长年向大海讨生活,他们在风浪里练就了一身胆魄,他们见惯了生死,怜惜着生死,他们用海一般宽广的胸怀接纳着生死。我仔细端详阿江伯,年届八旬依然耳聪目明,身手矫健,古铜色的肩头和膝盖居然散发着年轻人才有的珠光。从这个老人身上,我终于体会到文人口中的“悲悯”在这个海岛是以怎样的形式存在。

  都说东山岛是适合隐居和养老的地方,遍地可拾的慢时光,看得见的岁月静好,目之所及尽是一片温和与慵懒。可我总感觉从这片浩瀚无际的大海送来的不只是习习凉风,还有一种穿透历史尘埃的气息。也许,这正是我们常说的气脉吧。

  我再一次站在“翠云宫”的石阶上,看着人来人往——

  老阿婆奉上简朴的饭菜,捧出六角形的“百花牌”香粉,用颤巍巍的手轻轻拂去“水府姑娘”神龛上的尘埃。大婶们怀抱三四岁的孩子,口中念念有词,大手合着稚嫩的小手,同执一炷清香,深深叩拜。守庙的跛脚大爷专注地清理着烧纸炉,木棍搅动,炉火明灭,一只只闪光的蝴蝶随风飞远,飞向辽阔的海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