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回父母家,一下车就看见楼下花坛的台阶上坐着一个人。他用手拄着手杖,望着天空出神。我走上前去,唤一声爸。
他回过神来,面露悦色,那个样子是从前祖母脸上的。那个时候的祖母,经常在我们姊妹要回家之前,在阳台上如此等候。
我跟着他上楼,在家门口,他窸窸窣窣去裤兜里摸索钥匙,有抑制不住的急促和微微的喜悦。这在十年之前的光景里,是我们父女之间都不屑的情感。猛然想起小时候,姐姐与邻家女孩坐在楼门口用钩针钩织窗帘,在北方的阳光下,姐姐们粗黑的辫子闪闪发亮。正巧爸爸拐过楼角,他把姐姐叫回二楼,说:“我不喜欢你这样! ”
他喜欢姐姐什么样?换句话说,他喜欢我们姊妹们什么样?他从来没有表示过。虽然他说“腹有诗书气自华” ,但是他似乎从来没有关注过我们的学习成绩,只是任由我们随便看书。他每天以写作的背影与我们度过时日,那伏案的背影,就是我们少年时代习惯的背景,在这个背景框中,我们三姊妹悄然长大。接二连三,我们仨,有人考上他曾经志在必得的北大;有人考上他年少时梦寐以求的中文系;有人考上他无比羡慕的外语系。
我高考那天,依然是他的背影记录在案。之所以印象深刻,是当时他在填一个表格——他终于入党了,他申请了那么多年的党终于批准了他。
后来他挨个送我们上大学,那时候他40多岁,风度翩翩玉树临风,他1米84的身高和1米72的漂亮姐姐走在北大校园里,被姐姐的同学误认为是情侣。
我常常用余光扫他一眼,觉得他是天下最有风度的文雅的男人。
现在,那个曾经风度翩翩玉树临风的父亲因为腰痛而歪着身体,裤管有些空荡。他每隔一天就要去医院做透析,在医院的床边,我看到他的血被抽出来,在一个透明的大机器里转来转去……
人生若尘露,天道邈悠悠。忽然想起小时候父亲在我姐姐的日记本扉页上写的: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切记!
老大不小的我们一直努力着也不够努力着。按照他的真实标准,应该是不够努力吧!我们和父亲越来越不趋同的人生态度,经常会让我们之间发生一些小争执。譬如,我们三姊妹越来越重视家庭生活——孩子和丈夫已然胜于我们所谓的事业。父亲觉得我们过于贪图安逸,年纪轻轻丧失了奋斗的目标。我因此内疚过,尽管我有我的行为准则,但是看到他一天天老去,我常常为自己的无作为感到对他不起。
所以当父亲说你应该写一部长篇小说了,我不假思索应了下来。为了给自己一个束缚,我在当天的微博上允下一个隐秘的诺言,给自己规定了期限。当我拿出24万字的长篇小说《红岸止》初稿给父亲看的时候,我说这是为您写的。父亲严肃地说:不,你是为你儿子写的。
为此刻的感动而感谢我的父亲。我本是一个慵懒的妈妈,但是父亲让我在两个年幼的儿子面前成为一个勤奋的母亲,言传身教,我想是父亲想传承的程家门风吧。
父亲成名的时候,我还懵懵懂懂。还记得第一次读父亲的书,是坐在邻居大哥哥家的床上,我喜欢他们家,是因为他们家有许多书,当我从书架上拿下那本《钢铁巨人》时,我一下子就记住了开头:“一条宽阔的碧绿的大江,从一座高矗云天的山脚下流了过来……”虽然那个“矗”字当时我还不认识,但是那一时刻,小小的我竟然感到了震撼,我第一次了解我的故乡,和故乡那一条江水。
我想我是为他骄傲的。
电影《钢铁巨人》让全国人民都知道了这个中国第一大工厂——我们的“第一重型机器厂” ,知道了遥远的北方有一个地方,叫富拉尔基,达斡尔语“红岸”的意思。
父亲毕业于天津大学机械制造系,本来,酷爱文学的他志愿是北大中文系,但是新中国的建立,发展重工业的需要让他毫不犹豫地弃文从工,他虔诚地要为祖国的重工业事业添砖加瓦。但是大学毕业,他却顶着“右派言论”的帽子背着团内警告处分的档案,被发配到遥远的北大荒。当时,这个大工厂正在如火如荼地建设中,那火红的年代让父亲激动不已,他很快忘记了心灵的伤痛,投入于火热的大熔炉,并且把妈妈接来安营扎寨。
许多年后的今天回忆从前,父亲依然能够如数家珍地一一道出曾经的人与事。他静静地坐在沙发上回想着,下午的阳光洒在他的脸上,这是我们相处的最好时光——每周一日,每到这时,我都觉得时间饱满得快要溢出来,我接住那些溢出的部分就足以甘饴芳菲。
命运依然让他在文学这条船上航行。从《钢铁巨人》到《大学时代》 ,从《励精图治》到《遥远的北方》 ,那是他创作的辉煌时期。曾经有一个北京的老编辑告诉我,他来过我们在红岸的家,甚至记得我们家的厨房灶台也是父亲的写作地点,那个时候三家共用一个厨房,他是怎么在那么喧嚣的环境中沉下心来、一个字一个字爬出几百万字的作品?
从少年到白头,写作成了他的宿命,成了我们的背景,他说不写东西就会空落落的,但是他不意识他已经老了,他写的东西也老了,在网络世界的当下,越来越年轻的人们已经不看报纸和杂志了,而他还在不停地给报刊写文章,并乐此不疲。
这些年父亲一直在病痛中前行着,三年之间做了两次大手术,每隔一天的透析耗去了他几乎所有的力气,我不想用坚强这样的词汇形容他,我甚至觉得这样的词汇用在他的身上有些轻浅,我也找不到一个更合适的词语来定义父亲的坚韧和坚持。每次透析之后的疲惫和消耗,只有他自己才能体会的痛苦,他都没有流露到文字中,相反,他断断续续一直在写美好和温暖的东西,我想,这就是他输送给我们晚辈的生命观吧。
前一段时间他出院我住院,我出院他又住院,同在一个城市的父女无法见面。我们俩就通过微信视频,在病床上对着手机屏幕隔空说话。父亲的耳朵聋了许多,这是我当年想象不到的。我就只能举着手机对着他大声喊。一大声,面目就变得急躁起来,不知道父亲是不是看得出来?反正我从视频右上方的小窗口看自己的样子,是非常拧巴的。儿子说妈妈您为什么和姥爷吵着说话?我说这不是吵,姥爷耳朵背,不大声他听不见。但是我回头想想我的样子,就很后悔。
我还没有觉得时间足够漫长,他就成了一个老人。但是“风烛残年”用在他的身上又很过分,他的思维和认知,完全不是一个80多岁的耄耋老人。他每天仍然习惯坐在他的写字台前,那跟随他将近40年从哈尔滨搬过来的写字台,只不过面前不再是一页又一页东拼西凑的稿纸,以及钢笔和墨水——那是年幼的我记忆中永远年轻的父亲的写字台。他现在用两个手的食指一下一下敲键盘的样子,常常让孙辈们偷笑,但是孩子们在他背后无不露出佩服的目光——他们很认同他是他们的根源。
那天读《论语》 ,读到——子曰:父母之年,不可不知也。一则以喜,一则以惧。
我居然,惊惧了一下。
心里有疼痛的感觉,在我这个年纪已经不多。不知不觉已经人生过半,但是依然有父母陪伴的天伦之乐,实在是喜;但是看到一天天老去的身影,喜越多,惧越深邃。
父亲最喜欢的一首歌是《丁香花说我爱你》 ,母亲也喜欢,是他们的同辈歌唱家陆青霜唱的,那个时候不叫歌星,叫人民歌唱家,而我的父母都叫她“小陆” ,听着像是熟人似的。这首歌里,小陆深情演绎了一个科技工作者深夜还在搞科研攻关的情景,惹来窗外美丽的丁香花不停地说:我爱你。
这就是他们这一代人的价值观。
我曾经为父亲十卷本的文集作序,结尾写道:等爸爸成了老爸爸的时候,我一定在他的窗外种上一棵丁香树。
这是十年前的事了,可能我的潜意识里一直觉得父亲还没有老到足够老。今年我的新家门前种了丁香,等到明年丁香花盛开的时节,我会接父亲坐在花园里,让他再听小陆演唱的《丁香花说我爱你》 ,用流行语说就是“应个景儿” ,但是这个景儿应的实在是:骨肉相亲。
那个年轻的父亲真的老了。我每个星期去看他一天,姐姐妹妹都在国外,他的身边只有我这一个女儿,我实际上代表的是三个人,幸运的是有母亲一起陪伴,为此我感谢上帝。
每个星期的那一天,我都早早准备好东西;父亲会催促母亲给我沏好茶,放上几粒枸杞,等我到家时端起来就能喝。我知道我们彼此都在心里盼着这一天,于是这一天就成了我们秘而不宣的法定的节日。
父亲节要到了,但是对于我来说,与父亲在一起的日子,每天都是父亲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