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的窑
栏目:笔荟
作者:范稳  来源:中国艺术报

  那天在花园里失手打碎了一个土陶花盆,它是一个中型的陶盆,一丛君子兰曾经在它的空间里越长越壮,我想换一个大盆并分株,但一向笨手笨脚的我却把它摔碎了。它的碎片在一声哀叫后四散于地,像几个分手了的兄弟,断裂开来的侧面和棱角锋利而张狂。为了好收拾,我不得不再把它们捣碎一些。在这个粉碎的过程中,我想起了一个短语“历史的碎片” 。多年来我干的就是将寻找到的历史碎片拼接起来的工作,我总是试图在这种默默无闻的拼接中还原某段历史的真相——就像把一地的土陶碎片还原成为一个完整的陶盆,但是此刻我却做了与之相反的事情。一瞬间,我感觉自己就像一个陶器的屠夫,在把一件陶器的历史分割、粉碎、毁灭、直至掩埋。这个星球上有多少人在干这样的事情?又有多少人在辛勤地从事那些创造和还原的工作?

  一块土陶碎片,如果不把它碾压成齑粉,它便可以成为这个星球上文明的见证,成为许多伟大的文化在某个特定历史阶段的符号。一部皇皇巨著倘若不能进入经典,终究会化为尘埃,被人遗忘。作家汤世杰先生在一篇文章中说:“寻常的陶罐瓷碗,不过日常生活用品,而作为一门器物总称的‘陶瓷’ ,便是一门庄严的学问了,牵涉到长长的历史” 。一个稍有文化素养的中国人,在陶瓷文化面前,莫不是心怀敬畏的。他只需想想“中国”这个词的词源就够了。

  滇中大地上,一个叫潦浒的小镇,在这个夏季不期然地与之相遇。人们说它是一座陶瓷古镇,便在心中升起一片肃然。去的那天下着霏霏细雨,起伏的山峦大地烟色迷蒙,湿润空灵,不由得想起那首流行曲《青花瓷》里的歌词——“天青色等烟雨,而我在等你……”谁会在等我呢?我又在等谁呢?或许,到了潦浒,自有答案。

  潦浒这样的地名,足可以令人望文生出许多古意。本地的文史学者对此多有辨析,说它原意是“老虎”谐音,因当地人忌讳,遂几经音、义转换后,成就了今天这个散发出远古时代气息的地名。我想,一个以生产陶瓷闻名的小镇,这样的地名可谓名副其实。加之这一带陶瓷矿物资源丰厚,七彩云南不仅仅是指它的天空云走霞飞、绚烂光华,还因为它的大地色彩斑斓,丰沛多元。以潦浒可做陶瓷的原料来说,就有五色土(本地人称为花红土) 、大白土、金刚泥、沙泥土、白果青泥等。彩色的大地上必然滋养出多彩多姿的陶瓷,似乎也是“天地氤氲,万物化醇” ,水到渠成的事情。

  有意思的是,潦浒人不待见老虎,却喜欢龙,并且这龙至今还安卧在潦浒镇的山岭上,还生气勃勃、烟火旺盛。这是一条在古老的大地上不断为人们创造财富、带来福祉的朴实无华的龙,名之曰“龙窑” ,即烧制陶器的土窑是也。

  龙窑也称蛇窑,蜈蚣窑或牛尾窑,是一种半连续式陶瓷烧成窑。窑依一定的坡度建成,用土和砖砌筑成圆柱形的穹状隧道,一条龙窑从几十米到一百米长不等,由窑头、窑身和窑尾构成。一次可烧制的陶件根据器件的大小,可烧制1000至3000件。据史料记载中国最早的龙窑出现在商代,而潦浒有龙窑的历史,根据考古学家在本地发掘出来春秋早期的陶器碎片判断,距今2700年前,这一带的先人们已经在龙窑里烧制陶器了。

  王启国先生是当地的名人,他本是一家钢铁公司的副总,但这个干炼钢的人却偏偏喜欢陶瓷,是本地陶瓷文化的爱好者、研究者、弘扬者。不但自费建了一家陶瓷文化传奇馆,还著书立说,推广本地的陶瓷文化与历史。他带我们去看一条龙窑,连连说你们运气真好,这条窑早上刚生火呢。一般来说,一家人要劳碌一个月的时间,才可制作出够一窑烧制的陶坯,装窑一天,烧窑一天,出窑一天。烧窑的好日子刚好就被你们赶上了。王启国先生说。我和他打趣道:只能说我们和潦浒有缘。

  正在烧制陶器的龙窑就像一条热气蒸腾的巨龙,我们可以零距离地感受到它的活力、它的呼吸与吐纳。人们从窑尾添进去柴火,火势顺着窑身摇曳而上,而袅袅青烟则从窑头飘出。窑身上每隔一定距离都开有三尺见方的窗口,便于烧窑工人观测窑内的情况。从窗口望去,可见到码放得整整齐齐的陶器烧得通红,如一朵红艳艳的花儿,红得剔透单纯,艳如火树银花——那些陶器上的花纹,正在火中粲然怒放、熠熠生辉。一个窑工向我们介绍说,烧窑也是一门技术活,温度要控制好,一般在1300摄氏度左右,窑内的火焰要平衡流动,保持一种恒定的气氛相当重要。否则烧出的陶器会发泡、变形或破损开裂等。从点火到烧成,一般需要8个小时,历经小火、中火、大火三个阶段。这些环节全靠经验来掌控。所谓火候,就是对某种事物之成熟了然于心、恰到好处的操控能力以及平衡能力。烧一锅菜如此,烧一窑陶器也如是。

  这是一条有生命力的龙,更是一条千百年来造福桑梓的吉祥之龙。装了陶坯的龙窑不仅仅能创造财富,还延续了历史与文明。我们被告知这是一条诞生于明代,直到今天仍在烧制陶件的龙窑,被誉之为中国陶瓷窑的活化石。我们仿佛一下就穿越了时光隧道,站在了明朝的清风丽日下,那种古朴久远的气息,仿佛随着窑身散发出来的烟火扑面而来。在我们这片土地上,数百年来的风雨、战争、朝代更替、沧桑演变,多少坚如磐石的东西早已荡然无存,多少宏阔伟岸的宫殿也已了无踪影,而一条隐匿在云岭大地上的龙窑,却坚韧地卧伏在这片土地上,烟火绵延,生生不息。那些代代伺奉这条龙窑的人们,平凡、普通,勤劳、朴实,就像我们今天所看到的窑工们一样,他们是龙的传人,也是龙窑的传人,他们延续了历史,但历史却很少为他们书写。

  有一首《潦浒古陶歌》是这样写的:“陶舍柴门向晚开,盘江日日泛舟来。层层平匣排陶器,不染半丝尘世埃。 ”潦浒濒临南盘江,水运便利,又处曲靖、沾益、陆良之陆路要冲,过去因了陶瓷业之兴盛,一度被人们称为“小云南” 。这不是当地人自封,而应是来自四面八方的商旅之交口赞誉。一个小镇,能以一个省名代之,足见当年潦浒商业之繁华,物流之通畅,商旅之众多。即便在今天的潦浒镇,我们也能看到“家家制陶、户户卖缸”的繁忙境况。现在,潦浒陶瓷已作为当地政府倾力打造的一张文化品牌。数百年的龙窑,至今烟火旺盛,世代相传的制陶手艺,不断推陈出新。走在潦浒镇古朴的小街上,或拙朴或实用的陶器,码成一堵堵的墙,颇有“层层平匣排陶器,不染半丝尘世埃”的远古气息。它们是乡韵,也是乡愁,更是乡村的活力。这些龙的子孙、龙窑的传人,向你叙说起自己的故乡,叙说起古老的龙窑、叙说起件件陶瓷,就像细说一个亘古的故事,如今正进入高潮。

范 稳(全国政协委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