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觉醒来,看看时间,凌晨2点, 3点,或4点。想重回梦乡,却再也回不去了,每一条路都被严严实实堵上。屋内一片黢黑,窗帘挡住了外面的世界,窗外与窗内黑暗融为一体。枕边妻子睡得正酣,轻轻打着鼾声。我不想开灯看书,也不想睁开眼睛,还是想继续睡觉。于是,平心静气,斩断念想,数数,数一呼一吸。但是,无数个念头像脱缰的野马,在脑海中奔驰,杂沓,无法收拢。
这个情景经常性地出现在我的夜里。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夜幕四合之后,万籁俱寂,睡觉是人之生命的一个基本功能。可是,这个功能经常遭到侵扰破坏,夜不能寐,辗转反侧,如阶前雨滴,点滴到天明。亘古以来,诗人骚客留下几多关于失眠的呓语慨叹。
“求之不得,寤寐思服。悠哉悠哉,辗转反侧。 ” ( 《诗经·关雎》 ) ——这是中国文艺关于失眠的最早吟哦。一名男子向一名女子求爱,未果,心心念念,难以成眠,“辗转反侧”从此成为失眠的典型用语。
“明月何皎皎,照我罗床帏。忧愁不能寐,揽衣起徘徊。客行虽云乐,不如早旋归。 ” (汉·无名氏) ——羁旅在外,思乡情浓,月是故乡明啊,异乡的愁思咋能让人安然入睡。
“夜中不能寐,起坐弹鸣琴。薄帷鉴明月,清风吹我襟。孤鸿号外野,翔鸟鸣北林。徘徊将何见?忧思独伤心。 ” (阮籍《咏怀》 ) ——南北朝时期,国事蜩螗,战乱频仍,哀鸿遍野,诗人有一种忧世伤怀的大悲切,夜不能寐,坐弹鸣琴,以舒情怀。
“北阙休上书,南山归敝庐,不才明主弃,多病故人疏。白发催年老,青阳逼岁除。永怀愁不寐,松月夜窗虚。 ” (孟浩然《岁暮归南山》 ) ——岁月蹭蹬,老大无成,身体多病,故人疏离,想起来让人睡不着啊。
“低绮户,照无眠,不应有恨,何事长向别时圆。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 (苏轼《水调歌头》 ) ——这是苏轼思念弟弟苏辙引发的千古之叹,也是手足情深的最好见证。世上因思念身在异乡的弟弟而无眠,这样的情形该是极为罕见的吧。
“三驿未为远,衰翁愁出门。贪程多卒卒,失眠每昏昏。 ”(陆游《安仁道中》 ) ——这是由年迈体衰引发,你看,陆游用的词就是“失眠” 。
这情形的原由多种多样,归结为一,是为“思”所致。心不安,神不宁,愁怀满盈,思绪万千,怎能安眠呢?世人多为失眠所苦,甚至作为病症四处求医问药。想想也是,凡失眠多与愁、闷、忧、伤等不好的事相关,当然也有高兴得睡不着觉的时候,毕竟还是少数。失眠的时候,在床上反复“烙饼” ,庶几拧烂了床单,头脑发胀,昏昏沉沉,次日面容青灰,眼眶乌黑,两眼发直,反应迟钝,这种滋味说是煎熬一点也不为过。
但是,失眠对我来讲,也不全然是坏事,却有一种神秘的好处,种种奇思妙想几乎多拜失眠所赐。我的一般习惯是晚上就寝前看一会儿书,待感到困倦时熄灯合目。我不像有的人一挨枕头就呼呼大睡,而是酝酿好大一会儿方能入眠。这个时候睡不着还不是失眠,只不过是入睡慢而已,失眠常常是半夜醒来再也睡不着。此时能感觉到睡意一点一点退去,但也不是真正的清醒,室内笼罩在黑暗之中,闭着眼睛,再加一重黑幕,处于一种朦朦胧胧、恍恍惚惚、似睡非睡、似醒非醒的状态。大脑运转比白天的正常速度要快上几倍,而且不在一个点上,忽东忽西,天马行空。虽然在某个问题上没有过多停留,深入思考,但异常尖锐、爆脆、鲜亮,仿佛一串鞭炮,噼噼啪啪作响,白日里从未想到过的工作上的金点子创意、写作上的美妙构想竟迸发而出,简直不可思议。好像古代那个江淹有神仙梦中遗之五彩笔,神思跌出,下笔绚烂。其实,从科学角度讲也不神奇。按照弗洛伊德的心理学理论,人的精神分为意识和潜意识,中间还有一个过度叫前意识,它负责将潜意识中的东西解析到前意识的客厅,然后进入意识的房间。窃以为,失眠之后的胡思乱想,即处于前意识的状态,将日积月累的智慧才华从潜意识的蛰伏状态唤醒,在思绪的乱云飞渡中刹那间被意识的光照亮。
所以,失眠于我,就像深夜绽放的花,我用温热的心做太阳,催放了它的缤纷绚丽。每当夜晚来临,躺在床上,只需安宁平静的守候,如果一觉睡到天亮,自然是一种幸福,如果失眠,也无须焦虑,说不定又会有神奇的赐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