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商隐诗词素以玄迷多义著称,《夜雨寄北》是否也无意中设了一个“干扰局” ?有关李商隐的《夜雨寄北》 ,一说是写给其妻,故还有个标题叫《夜雨寄内》 ;一说是写给友人,因为他在唐宣宗大中五年(公元851年)冬幕居东川,时妻王氏已过世。既然认定为妻而作,为何一直沿用《夜雨寄北》而非《夜雨寄内》 ?诗中“巴山夜雨涨秋池”之信息,表明至少在当年秋天而并不是冬季,李商隐就已到了“巴山” ,可见时序上又有一些出入。与妻书还是答友书,看起来很明白的一首诗,实际上充满矛盾疑问。
唐代诗史留下的这个“题迷”之辩,干脆搁置一边又有何妨?诗之主旨终归不过是一场寄情抒怀,不管写给远方的谁,这个“何当共剪西窗烛”的诗意取向或落脚点,却是铁板钉钉。
故事要回溯到唐文宗开成二年(公元837年)及三年(公元838年)春,有两件喜庆事和一件倒霉事,接连落到这位25岁的青年才俊头上。先是“登进士第”金榜题名时,接着新婚洞房花烛夜,娶泾原节度使王茂元女儿为妻。期间,李商隐正当春风得意,不料“应博学宏词试不第” 。盖因朝中牛党一派弄权者“此人不堪”一语,一场无休止的“牛李党争”将他拖入多舛厄运。
一面党争裹挟屡遭打压颠沛流离,一面坚忍不拔才情迸发,一生求取功名而不得,却在文学大道上一路驰骋纵横,与后来的东坡居士何其相似。不同在,除了仕途坎坷,他婚姻又甚为不幸,“与王氏相遇结为连理后,相守的时间却不过两三年,其余皆是漫长的离散”(杨晓影《李商隐的诗与情》 ) 。38岁时妻亡,至858年45岁病殁, 8年里再未婚娶。
大约一千一百六十多年前的那个晚上,李商隐凝视着灯烛陷入遐想。夜雨淅沥,烛火闪耀,孤零一人客居他乡,家不得聚,友难得会。秋雨,蜡烛,剪子,西窗,我们会一下子恍惚:眼下是诗人之李商隐,还是气象景物缩影之晚唐?
砖木建构与花树掩映的老式屋舍,简朴、古旧而雅致、舒适。不可能有用不完的电和各类堂皇灯具,仅凭蜡烛照明。可知,那时进入夜晚的人们,心里头一样足够敞亮。居室的陈设展露着考究与审美,尤其那精心构思雕饰的木制窗户,复杂费力功夫做得足。亦无大片透明玻璃可镶,窗户的里子上,一层白纸展展粘贴。木格子的方正规矩的窗棂,掩合撑开,活动自如。
大有深意的窗户,隔开又通连内外的窗户,进入文人骚客法眼的,却是那自窗口赏景取景的意趣。好像不假思索,似乎易如反掌,旷世绝句几从窗出:“窗含西岭千秋雪” ,窗为画框,真可谓无窗不成诗。实际上,接下来“门泊东吴万里船” (杜甫《绝句》 ) ,偌大场面也还是尽收于框内;苏轼的词两首“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 ( 《江城子》 ) ,“转朱阁,低绮户,照无眠” ( 《水调歌头》 ) ,情态氛围呼之欲出,道尽了那番风雅缱绻,这里面的一窗一户,任你何物在诗中都无法替代。而这次,面对窗户的李商隐,在唯一的烛火光源映照下,一把剪子将被他怎样舞弄?
“何当共剪西窗烛”的“剪”字书本怎么说来着?随手抽出多部诗词选本翻检,见两本有交代: 《新千家诗》注曰:“剪烛,剪去烛花,使烛光明亮” ; 《唐诗精品》干脆以“独剪残烛”或“剪烛夜话”一笔带过,不作细究。古时照明用蜡烛或油灯,此处特指蜡烛。蜡捻,亦叫灯芯儿,燃烧过程中有凝结物,笼统称“烛花” 。剪烛,就是用剪子“剪烛花” 。
事情就这么简单?事情就这么简单。简单得像个一,没问题的问题便来了。“题迷”纠结才刚放下,一个更大的疑惑又上心头。
“剪烛花”这事儿,在诸多文学作品里,常用“拨”“拨亮”或“挑”“挑亮”来表述。正由于烛火经久的烧燃,芯捻纤维已灰渣化,因而基本不需要大动干戈拿剪刀去剪,随手使小器物拨挑一下即好。然而,李商隐偏用了一个“剪”字,更教人纳闷的是,不是一个人,是两个人一同在那儿剪,这档高低与蜡烛过不去的事儿,不能不令人感到好生奇怪。
奥秘在哪儿?在“西窗烛” 。“西窗烛” ,象征开放而非封闭,其文字的“举意” ,不仅仅指向蜡烛,而更直接指向西窗。请注意,李商隐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写着“西窗烛” ,西窗在前、烛在后,突出“烛” ,更着力强调着“窗” ,一清二楚指代了面前的事物所在以及目光之所及——
“何当共剪西窗烛” ,原来说的是烛光映照两个人投影于窗户上的一帧图像!一个内景与外景的绝佳关联,隐含了由人到影、由影到窗的空间视觉上的位移。换句话说,诗人把烛头的“小剪” ,置换作了西窗上的“大剪” ,手法近乎魔幻而不留丝毫痕迹。他这一笔实在太妙,“剪烛”为假托,“剪影西窗”被掩饰,如此笔墨隽永不露圭角一挥间,完成了闻所未闻千古一剪!惊艳着李商隐夫妇如此稀奇浪漫的剪子,我这迟来的“拍案叫绝”还算不算拍案叫绝?
唯独此一剪,它与蜡烛无有关系——关注点只在西窗窗幕,屋里他俩说他俩的话,人们尽管看西窗就行了:那是唯美的可作为景来读赏的,可作为画面来印证伴陪的,直至蜡烛熄灭或东方破晓才会褪去的,这般如梦似幻的华彩二度呈现啊。此一刻,人们依照诗人的指引,已把视角转向屋外的西窗前——夜漆黑,窗明亮,人影一双,聚首而对,其形几多缠绵,其声几多朦胧。
如此解读,无疑一不小心挑战了沿袭千余年的传统定论。
剪子与蜡烛,若说剪子发挥到了极致,那他笔下的蜡烛必也差不了。果如是:“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 ( 《无题》 ) 。地道的“语不惊人死不休” 。由剪子我们还会联想到民间的剪纸手艺,贴上窗棂成为“窗花” 。剪窗花、贴窗花,那就是一份唯美唯喜的敬献,一款岁月平和安妥的标识。通常在腊月之末,剥掉旧纸,贴上新纸。窗花剪得好吗?贴得正吗?这都不会成为问题。又体面又讲究的中国窗户,剪纸的文化符号犹如一只只鹊鸟爱惜着羽毛,一会儿像要飞走,一会儿像刚归巢,窗户上的文章,锦上添花到了家家户户。
由剪子到窗户窗花外的春天景色,教人会毫不费力想起“不知细叶谁裁出,二月春风似剪刀” (贺知章《咏柳》 ) 。从抽象而具象,春风竟至会在人们脑际化作虚拟的剪刀,如同“若有人知春去处,唤取归来同住” (黄庭坚《清平乐》 ) ,乃是超现实的心愿神采萌发,唯源乎才情高致之诗家的眼与心。
看似,我此番的说道,颇有些像贾岛“僧敲月下门”的“推”好,还是“敲”好的一动一静之辨,实则,却是“假有”还是“真在”的孰实孰虚之考。现今面临的问题,是不是某种阅读领会习惯由于固步自封而掉入了一个窠臼或盲区?既然是房屋的西窗,就不该只言窗内而忘乎窗外。只见剪子,只见蜡烛,只见烛花,而不见窗户,不见窗上人影映之窗外,“只见树木不见森林” ,李商隐会是这样的诗人吗?
苏东坡有诗曰:“论画以形似,见与儿童邻。作诗必此诗,定知非诗人。 ”写诗太实,一览无余,肯定不是有才能的诗人。剪子就是剪子,蜡烛就是蜡烛,西窗就是西窗,这样的诗,或被这样理解了的诗,岂不是索然无味,同时更失之毫厘差之千里。
无论“回妻书”还是“答友问” ,大家都觉得好。依我看来,这才是读懂了,读出了寸断柔肠的或可叫做终极关怀的那个君子胸襟,秋雨中的“巴山夜话” ,对象可囊括至爱至亲重情重义所有人。一封篇幅超短、内容超丰富的情书,古今男君子、女君子们都心领神会赞叹受用着。仅仅4句28字,友情亲情爱情照单全收,且淡定而不局促,隐约而不扎眼,一扫媚惑的瑕疵与骄矜的缺陷,更了无悲伤愁苦之气,皆乃李商隐之男子汉大丈夫风度。
诗词艺术家想象出来的这个“剪烛” ,说来也独具那一时代的风物特征,又与那一时代士子们的婚恋情态及其表达格调相吻合。两厢有礼的相敬如宾,举案齐眉的伉俪你我,古典爱情的表现是多么客客气气小心翼翼,而尤以李商隐为典型。所以,他这首诗,总显得那样郑重而不随便随意,甚至那样深重而不轻松轻飘。
哪怕是阔别数载之久的分别,内心的相思无限几近度日如年,可一旦落笔到纸上,字里行间还是成了拿得起放得下的收敛敬惜。李商隐万般无奈,而《夜雨寄北》同时也成为唐诗时代,李商隐精神情感世界的经典写照之珍贵文本。君请看,他的期盼已经低得不能再低了,仅只希望能够面对面,慢慢说说心里话……那时呈现在人们视野的,是一扇这样而不是那样的“中国窗户” 。
在历史的那头,李商隐总是不显山不露水,诗作罢就算完,把一个醒目画面呈现给世人,诗人早就做到,而后人们至今还没有做到。说到此,我们或也就能够于现代生活的氛围气息中,找回那丝丝缕缕陈年老酒般的唐诗韵味儿了吧?唐诗宋词,中国一个体量更大而又随手可及的“非物质文化遗产” 。寥寥几十个字,这样的文化文明奇迹却不可复制,又焉能买得。
有道是“诗无达诂” 。其实,这也就是诱惑鼓励人们不停探求的空间与可能所在。我的这一通文字,如果可算作“古诗新说”一种,或至少在欣赏层面有一个合理延伸。李商隐夫妇的这把剪子,愣是结结实实给偌大诗坛万千诗人上了千年一课,中华诗词永无穷尽而永葆活性之魅力,实令吾辈望其项背而兴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