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香寄语》

《五更哭筱丹桂》

　　2017年10月24日，著名的越剧表演艺术家傅全香于上海逝世，享年94岁，她光辉的业绩与高尚的道德将永远留在人们的心里。旧时越剧艺人大多出身贫寒，读书不多，文化欠高，但通过刻苦、勤奋的自学，进步都很快，有的还获得良好的文化修养，在总结自己的艺术实践中写下了大量随笔、寄语之类的杂记，成为后人研究越剧史不可多得的史料。我收藏的越剧十姐妹的《全香寄语》 《玉兰随笔》 《范瑞娟杂感》 《袁雪芬随笔》等若干篇，均十分珍贵。现先将其中傅全香的一篇《全香寄语》介绍给越剧迷朋友，让大家共同分享。

　　《全香寄语》的副题为《悼丹桂姐》 ，读后令人声泪俱下。众所周知，筱丹桂（1920－1947）原名钱春韵，又名春风，嵊县长乐人，十二岁进高升舞台习艺，拜俞传海为师，工花旦，半年后即任头肩花旦，演出《仁义缘》等，均获好评。后主演《十美图》严兰贞、 《再生缘》孟丽君、 《碧玉簪》李秀英等角，唱红杭、绍、宁三地，被称为色艺双绝的“越剧皇后” 。1936年后随高升舞台进入上海，以“美艳花衫”“独一皇后”享誉沪上。1941年为戏霸张春帆占有。1945年成立“丹桂剧团” ，主演了众多的武旦戏与花旦戏，声名鹊起。1947年参加《山河恋》义演，成为越剧“十姐妹”之一。由于接近进步文化人士冷山等，决意越剧改革，激怒了张春帆，受到百般虐待。终因不堪凌辱，于1947年10月8日服毒“来苏尔”饮恨而死，留下“做人难，难做人，死了”的遗言。这是越剧史上莫大的悲剧，越剧界义愤填膺，十姐妹无比悲恨。傅全香的这篇《全香寄语》即是在这一背景下写的。

　　文章一开头即把读者带进殡仪馆的小屋，直面筱丹桂的绣花殓衣与棺材，给人以无限的悲愤与惋惜。文曰：

　　卅六年十月十日上午十一时，当我在乐园殡仪馆的一间小室中，一件一件地整理着“丹桂姐”的绣花殓衣时候，我觉得思潮起伏，没有一刻宁静，那时候的感触，实在是太多了。我觉得一棺附身，万事俱了，这本是人生必经的最后途径，在我们当演员的看来，人生根本是一出戏剧，并不觉得怎样希罕。可是“丹桂姐”的死，为什么给人们寄与莫大的悲愤，沉痛，惋惜。

　　接着，从一个演员的体验出发，揭示筱丹桂之所以表演“真性自杀”的原因，在于她“有说不出的苦痛” ，且这种苦痛“必胜过常人一筹” 。文曰：

　　按说她也是一个优秀演员，在舞台上，什么悲欢离合的戏剧，她都搬演过，为什么她看不透，为什么她也仿效着某一剧某一幕的动作，竟表演“真性自杀” ，她必定有说不出的苦痛，和必死的理由，所以我得着一个结论，是“演员而表演真性自杀，她的苦痛，是必胜于常人一筹” ，这是毫无疑问的定率。

　　可是，这种说不出的“苦痛”又难以为常人所理解，以致把筱丹桂的众多优点，视为她的弱点而招致批评，只有作者深知丹桂内心的苦痛，因而同样发出“人难做，难做人”的感叹。文曰：

　　她的品性，是端庄，柔和，沉默，严肃，不但我可以保证她，所有和她认识的人，全都可以保证她。可是，正有许多人在批评她说：她的优点终于成了她的最大弱点，因为她所具有的优点，只有勇气去自杀，而没有勇气去反抗。有了如许优点而博得如此批评，真所谓：“人难做，难做人”也！ （原文见左上图）

　　最后，作者称自己惘然离开“乐园”殡仪馆，回到“明星大戏院” ，参加东山越艺社《红灯绿酒夜》剧组的演出。该剧由徐进新编、陈鹏导演，共五幕，演青年唐亚伦讨舞女丁蝶来为妻，生下一女，受到父母与邻居的歧视，在丈夫出走、女儿病亡、百感交集的情景下，蝶来服毒自杀。傅全香饰演丁蝶来，演至第四幕自杀时，她想起了筱丹桂之死，于是感同身受，差点昏厥在戏台上。文末说：“晚上在《红灯绿酒》第四幕里，我提着那‘来沙而’的瓶，往口里倒的时候，使我几乎晕绝在舞台上。 ”文章戛然作结，给人以无尽的沉思与想象。

　　文章不仅文字精炼，语句清新，可看可读，且颇具史料价值。如关于筱丹桂自杀的日子，目前至少有两说：应志良《中国越剧史》说是“1947年10月13日” ，钱法成主编的《中国越剧》说是“1947年10月8日” 。谁是谁非？傅全香自始至终参与死者的丧殡，绝不会记错时间， 《全香寄语》既说出殡时间为“卅六年十月十日上午” ，自然可断应说为误。应说之误，或许采自《筱丹桂自杀记》的演出广告。筱丹桂遭迫害致死后，越剧界一片哗然，掀起轩然大波，一致要求严惩凶手张春帆。东山越艺社还编演了《筱丹桂自杀记》 《名伶筱丹桂之死》等剧目，呼吁社会各界主持正义。 《筱丹桂自杀记》演出广告词有“哄动上海滩，新闻大悲剧。十月十三日恶耗远传，全沪越剧迷同声一哭”等语。此处“十月十三日”是指本剧的首演时间，由于写得不甚明确，被误作自杀时间。钱说的“10月8日” ，距出殡日为两天，谅无大错。

　　傅全香哭送别筱丹桂后，化悲痛为力量，全身心地投入了艺术实践。除了继续向前辈施银花与小白玉梅学习外，还从京剧大师程砚秋及评弹艺人徐云志的唱腔中吸取精华，凭借自身固有的唱腔跌宕多变、表演激情传神、身段俏丽迷人等天赋条件，创造并进一步完善了以她的名字命名的“傅派”唱腔艺术。尤其在真假嗓结合、收放开合与花腔的润色上，独树一格，被称作“越剧花腔女高腔”而享誉全国。其代表作有《梁山伯与祝英台》 《杜十娘》 《情探》 《李娃传》 《孔雀东南飞》等。需要特别指出的是，傅派艺术不仅以唱驰名，更在表演上的造诣为剧界称赏。例如她在《情探·上路》中饰演敫桂英一角时，博取众长，曾从川剧《情探》 、京昆《活捉》乃至民舞《红绸》中汲取养分，还把川剧《捧袍》 “双飞袖” 、绍剧《女吊》 “鬼行步”糅进自己的表演中，更将水袖延长至五尺，以夸张的手法，表现此刻面对曾经爱过而又忘恩负义的王魁的悔恨交加的复杂之情，达到了出神入化的意境。傅派的传人有薛莺、徐涵英、陆梅花、张蓉桦、胡佩娣、洪雪飞、张腊娇、张金月、何英、陈颖、颜恝、陈岚、陈飞等。

　　筱丹桂以27岁花季被逼死于最黑暗的旧中国，傅全香却以94岁高龄仙逝于从早已“站起来” 、“富起来”到“强起来”的新中国。两种社会两重天，我们愿傅全香先生一路走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