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诗歌是一种心学。
诗歌感于心动于情,从心出发,凝聚情感,用心写作,其过程类似修心,最终领悟意义,创造境界,得以在其中安心,同时还可能安慰他人,称之“心学”名副其实。
心,是感受和思想的器官,钱穆先生认为心是一切官能的总指挥总开关。学,有学问和学习两重含义,这里主要是指学习。学习,是一种通过观察、了解、研究和领悟使个体可以得到情感与价值的改善和升华的方式。
诗歌是一种心学,意思是,诗歌本质上是一种感受、学习并领悟世界的方式。心通天地万物,心是具体的、个人性的,但可以心心相通,以心传心,他人亦能感受、体会、理解。
每一代人,都要重新认识世界和了解世界,这是一种心学;而每一个时代,我们也都要面对新的感觉和变化及新的情况,努力学习、思索和理解,这也是一种心学。
需要特别指出的是:这种心学是建立在语言的基础上的,维特根斯坦认为语言是人区别于其他物种的存在方式。人是语言的动物,人也是情感的动物,唯有人,可以用语言把情感描述、记录、储存、升华并保留下来,即使历经千年,仍能打动后人。
二
所以,诗歌也是一种情学。
情,指因外界事物所引起的喜、怒、爱、憎、哀、惧等心理状态。李泽厚认为:动物也有情有欲,但人有理性,可以将情分解、控制、组织和推动,也可以将之保存、转化、升华和超越。若以某种形式将之记录、表现、储存或归纳,就上升为了文学和艺术。因此,李泽厚对艺术如此定义:“艺术就是赋情感以形式。 ”艺术就是用某种形式将情感物化,使之可以传递,保存,流传。这,就是艺术的本源。
在我看来,艺术,其实就是“情感的形式” ,或者说,“有形式的情感” ,而诗,是最佳也最精粹的一种情感方式。
古人云:触景生情。情只有在景中也就是具体境中才能激发并保存下来,而境是呈现情的具体场所和方式。
那么,何谓“境” ?境,最初指空间的界域,不带感情色彩。后转而兼指人的心理状况,涵义大为丰富。唐时,境的内涵意思基本稳定,既指外,又指内,既指客观景象,又指渗透于客观景象中的精神,涵有人的心理投射观照因素。
境,为心物相击的产物,凝神观照所得。其实质就是人与物一体化。主客融合,物我合一,造就一个情感的小世界,精神的小宇宙。在情的观照整合统摄下,形成对世界和宇宙的认识理解。
情境,有情才有境。情景交融,情和景总是联系在一起的。情境,就是情感的镜像或者说框架,个人化的,瞬间偶然的,情感在此停留,沉淀,进而上升为美。情境是一个情感的小天地。细节、偶然、场景因情感,才有意义,并建立意义。
中国人认为万物都是有情的,世界是一个有情世界,天地是一个有情天地。王夫之在《诗广传》中称:“君子之心,有与天地同情者,有与禽鱼鸟木同情者,有与女子小人同情者……悉得其情,而皆有以裁用之,大以体天地之化,微以备禽鱼草木之几。 ”世界,是一个集体存在、相互联系、同情共感的命运共同体。
张淑香称之为一种彻底的“唯情主义” ,这种“唯情主义”认为世界万物都有着“一条感觉和感情的系带” ,并且由古而今,“个体之湮没,虽死犹存,人类代代相交相感,亦自成一永恒持续之生命,足与自然时间的永恒无尽相对峙相呼应” ,从而超越死亡的恐惧,肯定生命本身的绝对价值。
三
诗歌,最终要创造一个有情的意义世界。
意,即有方向、有目的的情感。意义,指精神赋予的含义、作用与价值,人是有自我反省、觉解能力的,能够意识到生活是否值得过下去,所以,人生是否有意义,对于每个人都很重要,人皆需要寻找意义。
诗,应该创造和提供一个意义世界。那么,如何创造?
前面说了,情之深入、持续与执着,产生意。以摄影经验为例,万物万景茫茫,唯定格截取一点,才能构成具体场景图像,才能有所确定,才能清晰,才能呈现摄影者心意,才能凸显美。
诗亦如此,欲以语言保存情感,亦需截取,固定为境。情凝聚、投注于境,沉淀下来,再表达出来,成为诗,成为艺术。
所以,艺术来自情深,深情才能产生艺术。这点类似爱情。心专注,才有情,才会产生情。爱情的本质,就是专一,否则何以证明是爱情。
艺术之本质也是如此,艺术就是深入聚焦凝注于某种情感经验之中,加以品味沉思,并截取固定为某种形式,有如定格与切片,单独构成一个孤立自足的世界,比如一首诗或一幅画。而阅读到这一首诗这一幅画的他者,又因其中积淀的元素唤起自身的记忆和内心体验,引起共鸣,感受到一种满足感(康德称之为“无关心的满足感” ) ,并带来一种超越性,这就是美。
这种感受,就像瑞典诗人特朗斯特罗姆所说的“诗歌是禅坐,不是为了催眠,而是为了唤醒” ,先唤醒己心,再以己心唤醒他心。
捷克汉学家普实克很早就认为:中国抒情诗擅长“从自然万象中提炼若干元素,让它们包孕于深情之中,由此以创制足以传达至高之境或者卓尔之见,以融入自然窈冥的一幅图像” 。
而意,自在这情之深刻、专注、凝固之中。当然,这情,不仅限于人与人,还包括对天地万物之情,推己及人,由己及物,王维之思:“流水如有意,暮禽相与还” ;李白之感:“相看两不厌,唯有敬亭山” ;李清照之喜:“水光山色与人亲” ;辛弃疾之恋:“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 。
古人说:诗融情理,诗统情理,情理结合构成意义。意义予人以目的、方向,予人生以满足感充实感和价值。
在此意义上,布罗茨基说:诗是我们人类的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