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南方个人史,记录精神上的南方
栏目:读书现场
作者:本报记者 乔燕冰  来源:中国艺术报

《泥与焰:南方笔记》  黑陶  著
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  2017年11月出版

  2017年12月24日下午,北京爱琴海购物中心大厦内外到处被装扮一新,只为几个小时后平安夜的消费狂欢而蓄势待发,而就在这种喧嚣中独居一隅的北京单向空间·爱琴海店内格外温润静谧,一场关于精神地域与思想书写的对话在这里安静地展开,像是本土文化精神与西方舶来节日无言对抗的一种隐喻。以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刚出版的“一个作家的南方微观史——黑陶《泥与焰:南方笔记》新书分享”为契机,著名散文家冯秋子、王开岭、周晓枫与作者黑陶一起,围绕该著作的创作,向生命记录与故乡书写、散文创作与思想表达等更宽广的维度延展开去。

  你的故乡早就为你准备了至少一本书,就看你什么时候有缘分获得它

  近30年的社会变迁中,江南和中国大多数地域一样,无论物质的还是精神的,可以说已经彻底改变或丧失,无从再觅。从这个角度而言, 《泥与焰:南方笔记》为读者提供了一份真实而感性的“档案” ——作者将所有的故乡记忆、少年记忆,以及那些成长中曾经遭逢过的逼真、复杂气息,全部珍贵地涵藏于他的这些关于江南的文字中,让许多专家读者有了这样一个共识:“这不仅是一个作家的南方个人史,也是我们地理与精神上的南方。 ”

  镇江、湖州、渎边公路、气息的后宅、古龙窑、农宅形式、蠡河、山中一夜、九月之书、一个人的一瞬、少年的寂静行走、底层亲人的清贫生活……汇集成一个个密集的词汇喷涌而出,诗意地记述了20世纪80年代以来,江南所发生的剧烈变迁。在99篇文章中,作者亲历和见证了一场故乡沧桑。

  生于陶都宜兴,现居无锡的作者黑陶是中国新散文运动的代表作家之一,黑陶特别感恩以泥土和火焰两种元素交融焠炼出陶为特征的那方生养他的水土。“我家里很穷,父亲是陶厂烧窑的搬运工,母亲是一个农民。一个陶瓷工厂熊熊燃烧火焰的窑和工厂周围一望无际的麦田,还有春天的油菜花交融在一起,这就是我童年的成长环境,这个环境给了我无穷无尽的想象和写作的宇宙。 ”黑陶感悟,“对于一个写作者来讲,你的故乡早就为你准备了至少一本书,就看你什么时候有这个缘分来获得它。这本书是早就存在的,甚至不用你写,当你和所生活的地方有足够的切合时,也许这本书会跳出来馈赠给你。我的这本书充满了我对故乡的感恩之情,是故乡送给我的! ”

  黑陶在阅读和写作中建立一种南方的传统。这是周晓枫的深切感受。她认为,在多年前,中国的城市人口已经超过了乡村人口,我们在使用“乡土中国”概念时,里面有些内容已经微妙动摇了。“但所谓的南方传统,似乎在流失中的风貌,在黑陶的文字里是生生不息的,像油画一样,他用的釉彩非常重,是一种南方式的、诗意的、凝重的、色彩饱满的画卷,既有生活气息又有活力,同时不乏忧伤,这些都是非常动人的品质。而且只有尊重和感恩,并且审慎使用,才能使经历产生有文学力量的文字。 ”

  冯秋子则感觉,黑陶的家乡是一个小乡镇、小世界,但呈现出的这本书却是特别丰厚的世界、大的世界。一个小的生存环境,并且生活里的内容很有限——泥土和田地,乡村与作坊,非常艰苦和歇不下来劳作,“但是这里就有了特别多可追究的、可思考的东西,而且最根本之处在于,在这本书里能够看到黑陶像是将一个个钉子一样钉进那个地方,他的眼光和生活态度是向里去的,他和生活的根本发生了关系,他在不断体会的过程中获得更多的是有根基生长的思想。 ”

  “这本书打动我的不是宜兴、陶器、火与泥等关于文化的描述,哪怕对文化最诗意的表述也不能吸引我,能吸引我的是他作为一个赤子,用少年目光观察自己的生存之地,观察那里有哪些甜的、苦的、辣的东西,他用自己的目光看到周围乡亲们努力地在生活,甚至是吃力地但聚精会神地、认真地生活,即便在生存资源那么有限的情况下,仍然将生活过得很精致、有序。 ”王开岭说在黑陶笔下,他看到南方的苦难是精致的苦难。

  人人有日常的生活,我们有权利把我的日常交给别人吗?

  记录日常,书写生活,表达生命,这是黑陶创作的根本,似乎亦是散文创作的表征及本真。然而什么样的生活值得记录?怎样的姿态配得上散文?

  “人人有日常的生活,我们有权利把我的日常交给别人吗? ”冯秋子如是诘问。在她看来,之所以有那么多人将散文理解为娱乐性的、消费性的,每天情绪化的、闲散的日常记录,是因为我们的能量不够,这是根本性的。“散文是生活日常表达的一个手段,我们有表达的权利。文体的自由给了我们想要在这里随性思想的可能性。但如果我们随意地把自己的日常交给别人,本身就是很铺张、不节俭的。因为散文也是传达思想的手段,并且是像不断耕地、掘井、勘探一样不留任何余地的、一直深入思想的方式。它可以传达更多,让人们看到更多。遗憾的是因为文体本身没有边界和自由,往往在我们手上变得很窄、变得狭隘、变得很小、变得成为消费。 ”

  散文、随笔这个写作行为本身有些什么形状?那些形状在今天有多少是积极的、有意义的?有多少是虚浮的、意义不大的?这是冯秋子提醒散文创作者思考的。她强调写作者就是思想者。黑陶作品另一个重要意义是把本质的、生活的力度传递出来,并且对表达的意义进行了探索,表现出的力量对我们有影响。“作为一个写作者,自然被赋予了特别多的责任,这个责任不是我们有多高深,而是我们要把什么揭示出来,我们揭示的东西对我们和对他人是不是同样有意义。那些虚伪、浮华、浮躁的存在着的东西再扩展影响到他人的生活,再互相给予一种更不牢靠、不确实的东西,这是非常可惜的,也是不负责任的。我们每个人的能力有大小,生活也有限,但态度比贡献重要。 ”

  “很多年前我曾经写过《生存在当代截面上》这篇散文,出于对生活的不满,我的精力、心力、时间被大量消耗在这个时代的表面信息上,后来发现我身边大多数人和我是一样的,我们人生最重要的东西被这个时代的表面信息、截面信息消耗掉了。我总觉得应该更多同永恒的事物打交道,这样人生才不吃亏,不能总玩当代游戏,拼命获取这个时代的游戏规则、价值观,这样会让我们非常虚空。 ”王开岭看重散文创作中书写的永恒的元素,就像黑陶作品中表达的那样。

  对于王开岭指出的人与生活建立的这种“虚伪”关系,冯秋子认为不是生活本身而是生活在其中的人出了问题。“我们的眼睛往哪看?我们身体的重心、心的重心往哪着落?我们要汲取什么、获得什么、担待什么、装载什么、惦记什么?这些东西决定了我们和生活关系的质量是不是在根本的地方。 ”冯秋子指出,我们和生活的关系如果没有钉子钉到实地的那种紧度、密度、深度,创作出的东西是不真实的,甚至因为这种不真实,会传递给生活、传递给他人更糟糕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