展览是当代书法传播最主要的方式,在创作上具有导向性,对书法形式的探索、风格的拓展、主题的表现都有极大的影响。在被展览潮流推着往前走的同时,我们也不应该只是一声身不由己的长叹,何不积极思考,在大势所趋之下究竟应该做些什么——如何守住书法该有的东西?又该如何破茧而出?其中一个问题至关重要——书写文化。探讨这一问题,其实有助于反思展厅、展览、展赛带来的流水线、作坊式、跟风取巧的作品“生产”“复制”“制作”现象,进而努力往艺文兼备的方向发展。
客观地说,书写从书斋余事、案头把玩转变为在展厅中示于人前,甚至煞费心血、有意识地创作出精品,并不损害或降低当代书法的品格,而自我标榜的“无意识地创作” ,其作品的境界、格调也并非就高高在上。如果是信笔涂抹,没有作品意识,毫无美感规律,也谈不上专业与技巧,这样的“无意识”作品,即便再自然,有何可贵之处?我们时常引述的古人所谓“无意于佳乃佳” ,那是技巧、功力、学养、性情的综合呈现,而并非是表面上的随意乱写。更进一步说,影响当代书法推进的,并非是简单的书斋与展厅的呈现方式不同、职业书法家与“余事翰墨”的分工有别,而是是否尊重艺术规律、有无真情流露、有无学养支撑的书写。强调书写文化,也就是排斥描摹、刻板、机械化与无意义的重复,特别是那种为了入展、获奖,几个月时间都在打磨一件作品,同样的内容书写了千百遍,或采用集字的方式,或请老师、朋友写好后自己朝夕临摹。很难想象,这种练习模式下,其笔下还能有什么性情流露?到最后,只能是越写越麻木了。从千百张中同样内容的作品中挑出一张投稿,除了让人感慨作者的辛勤劳作之外,并不为之感动,并且对艺术、对自身的发展也无裨益。
谈及一类毫无艺术自觉地书写,毫无意义的肢体动作重复,抄书匠即是。翻看大型的展览作品集,不分书体,我们极易看到《滕王阁序》 《醉翁亭记》 《岳阳楼记》《桃花源记》 《记承天寺夜游》《赤壁赋》 《秋声赋》 《文赋》《爱莲说》等,皆是作者最爱书写的内容。更重要的是,类似风格、同一书体、相同书写内容的作品也因此齐聚一堂,给人一种都在忙碌着“翻拍”经典作品的感觉。有点巧合的是,一些被查出是代笔的作品,所写的也常常是这类“翻拍”的大众题材。
我们并不排斥书写极为常见的题材,也并非一定要千辛万苦找到从未被书法家写过的诗词文赋,这并不现实,只是有必要“杞人忧天” ,指出一点:为了入展、获奖,不少书法作者过于表现出自己的聪明才智,以生意人的精明,期望低付出高回报,短时间高效率。哪怕《初月楼论书随笔》近四千字的内容,作者在抄录时也常常很默契地只抄录了开篇前两百字左右,实在出乎意料。于是乎,时人之间相互浸染,横向取法非常便捷。而纵向的,向古人取法也很容易,将陆柬之《文赋》 、苏轼《前后赤壁赋》 、赵孟頫《秋声赋》 、董其昌《酒德颂》等意临即可投稿。然而非常现实的是,在当下的市场规律下,偶尔的一次获奖、入展其实并不能随即带来所遐想、所一厢情愿的经济效益,而名声也只是暂时的。所谓打江山容易守江山难,于既得的名声也是如此。社会上普遍批判书法家功利性的同时,也往往给很多人一种错觉,好像书法和名利真的就只隔一层纱似的那么近,一旦获奖、入展,名和利就会席卷而来,真是这样的吗?真正要获得业内的认可,书写者必须在很长的一段时间内保持蓬勃的创作活力,不被“后浪”推倒,要下真功夫,在古与新中突围,在有意味的书写形式与经得起审读的内容上做深入地挖掘,并且尊重书写文化,承认书写是慢功夫,要有长年累月的积累,要明了书写的味道是用心、用时间烹调出来,而不是“高压锅”催熟,“魔鬼训练法”速成的。
书写除了应避免沦为机械化、了无生趣、极端功利性的工具、手段之外,还应该理智地发现,重视书写的艺术性固然可喜,但如果过分拔高,渲染到无以复加的地步,则全然扭曲变样了。并且,如果仅仅纯粹从艺术的角度去分析书法,难以客观呈现书法的发展、演绎,也容易陷入重虚轻实的尴尬境地,往往谈得越玄妙,越让人如坠云里。
汉字书写确实在笔法、结体、章法、意趣上彰显出艺术美、形式美,但要表现艺术性,并非是致力于削弱汉字既有的形、音、义的文化内涵以及美感触动,甚至去除汉字,书法作品变成纯粹的画面,只见线条、造型、空间安排。不可否认,有失有得,那些抛弃汉字形、义的作品,确实给我们带来极大的震撼与思考,也取得一些有意义的探索成果,但跳出汉字的边界,是否该有另外的边界?它的艺术门槛、艺术规定是什么?如果只需洒上墨汁,呈现说不清道不明的墨象,谈不上“墨书” ,甚至也非“墨画” ,那是不是任何人都可以借此介入书法艺术,并自称书法家、艺术家?我想与其只贴着书法的标签,负重游走于模棱两可的书法与非书法的边缘,不如甩开书法的包袱,在表现上更激进更大胆,也走得更远些。
当然,时代不一样,把书法当作日常修养、雅玩乐事的大有人在,而在当下“以学书为事业,用此终老而穷年者”也越来越多,不必有欧阳文忠公“是真可笑也”的感喟。“以学书为事业”“以书法艺术为事业”的,都免不了与当代书法展览发生剪不断理还乱的关系。只是,在既定的艺术类活动评审机制的影响下,展览中的书法作品对文化的重视不够,或者说文书并未兼顾,而出于展示、视觉的最直观感受,笔墨技巧、形式美感往往成为主宰标准。书法人之间也热衷于竞技、传技,因为“文”需要漫长的时间积淀,而“技”可以速成,也容易收到实效。
于古人而言,作品重“文” ,并尽量书文并茂,这本是一件自然而然的事,不存在二者相分离之概念,而日趋专业、分工明细的今天,书法家的文化理想萎缩,书法家也常有另一称谓:书法技术家,这说明社会也在呼唤着书法家的文化觉醒。也因此,在展览越来越深刻影响到书法的创作水准、审美取向、格调情怀的当下,重提书写文化,研究书写本身、探索本源、提倡艺文兼备,这些都对艺术创造、艺术研究进行了有益地追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