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认识的丁聪
栏目:笔荟
作者:郑荣来  来源:中国艺术报

《阿Q正传》插图  丁聪  绘

  30多年前,上海《书林》杂志约我采访丁聪,并写一篇专访。丁聪的妹妹丁一微,与我同在一个单位工作,我通过她找到丁聪的电话和住址,并约好了某日到他家。事后写了两篇文章,一篇专访题为《不爱发愁的“小丁” 》 ,登在该刊上;一篇是副产品,题为《漫话塑造整个的阿Q》 ,做了《文汇报》笔会版头条。因此那次采访,给我留下难忘印象。

  最难忘的是丁聪本人的形象:身宽体胖,结实健壮,满脸笑容,亲切随和。青年时期的丁聪,曾因身体结实被茅盾称为“天真快乐的运动员” 。我由此引出话题,但丁聪自己说,实际上,他对体育运动并无多大兴趣。他说:“我最不懂养生之道,第一不吃蔬菜、水果,第二只爱吃肉,第三不运动。 ”他身体好的原因,其实在于他的乐观性格,茅盾说他“天真快乐” ,才是真正原因。他是不爱发愁的人。

  丁聪说:“人家常说我这人乐观,没错,我是不太爱悲观。即使在我的问题没有解决的那些年,我也没有失去信心。我也苦恼过,特别是在我不能画画的时候,但是我相信一条,党最终总会弄得清楚的。正是这一信念,鼓舞我坚持到今天,现在有一点,倒使我感到紧张,那就是,我的时间不多了。 ”他时年65岁。

  丁聪是1976年夏天回到北京的。粉碎“四人帮”以后的头一两年,他的问题尚未解决。他在美术馆,工作是挂挂画,写写标签。然而,“四人帮”的垮台,使他一度冷却的心又重新热乎起来。他又想画画了。丁聪首先想到多年来的心愿——给鲁迅小说画插画。他利用每天中午的时间,在巴掌般大小的废旧标签卡片背面,一幅一幅地画了起来。这就是《狂人日记》 《药》 《祝福》 《示众》 《伤逝》 《补天》等33幅插图。他还先后为老舍的作品《骆驼祥子》 《四世同堂》 《牛天赐传》 ,为新凤霞的《新凤霞回忆录》 《单口相声传统作品选》和《中国童话选》等作品画了插图。为了插画,他费的时间很多,至少要将书读两遍,多的要读三遍以上。丁聪乐观而勤奋的精神和作风,让后人永志不忘。

  1986年,我调到中国文联出版社工作,第二年协助出版社创始人李庚,策划恢复《文艺学习》杂志。为此我们开了一个座谈会,我邀请丁聪参加。会上,他为与会的10多位著名作家、评论家,每人画了一幅速写,每幅都真切生动而逼真,我们把它刊在第一期上,反响很好,都说画得传神。我给他送刊物时,他要了一张我的半身照,说给我也画一张。两天后去取,一看,画得很像,我视为宝物,妥为珍藏。

  那次采访之后,丁聪送我一本书,名为《阿Q正传插图》 。丁聪告诉我,这是他第一次为鲁迅作品画插画,也是第一次为文学作品画插画。

  此书于1944年出版, 1979年再版。书的扉页上有几行毛笔字:“感谢韩羽同志,居然把这本粗糙的东西,保存了三十多年。 ”插画前面,有景宋(许广平)和茅盾等写的序。景宋和茅盾在序言中对丁聪的这部作品给予了很高的评价。景宋称赞它“是佳作之林中的一本” 。茅盾说:“二十四幅画,从头到底,给人的感觉是阴森而沉重的。这一感觉,我在读到其他的阿Q画传时,不曾有过。我是以为阴森沉重比之轻松滑稽更能近于鲁迅原作的精神的。 ”

  茅盾的评价准确而具有经典性。他的话是针对当时充斥戏坛和画坛的“阿Q戏”和“阿Q画”而言的。他说,他觉得当时舞台上出现的阿Q不止一个,有的虽然“还是鲁迅笔下的阿Q,不过不全,不是整个的阿Q,而是某一特点虽然颇为显著而其他特点却又不够鲜明翻版的阿Q”,“对于图画上的《阿Q正传》 ,我也有同样的感想” 。

  鲁迅的《阿Q正传》发表以后,轰动了当时的文坛。许多戏剧艺术家和画家,竞相演阿Q、画阿Q,但大都未能忠实再现甚至歪曲了原著的精神,例如有人把他塑造成一个滑稽可笑的人物,有的人甚至给阿Q戴上一顶瓜皮小帽,对此,鲁迅自己也是不赞成的。他说写《阿Q正传》 ,“实不以滑稽或哀怜为目的” ,他对阿Q,是“哀其不幸,怒其不争” 。他塑造这个不幸人物,“意思是在揭出病苦,引起疗救的注意” 。茅盾是了解鲁迅的,所以他说丁聪的“阿Q画” ,“给人的感觉是阴森而沉重的” ,并认为“阴森沉重比之轻松滑稽更能近于鲁迅原作的精神” ,这评价是十分正确的。

  那些没有塑造出一个“整个的阿Q”的戏或画,大都是因为没有真正理解鲁迅的创作意图,因而没有把握阿Q这个典型的性格的丰富性。阿Q的性格,复杂而深刻,矛盾又统一。把这样的典型简单化、表面化,就会如茅盾所说,“使人只感到滑稽可笑,或者寿头寿脑,而看不到阿Q性格中的悲剧的素质” 。鲁迅把国民中许多弱点、坏脾气、坏习惯,集于阿Q一身,他的性格是时代和环境影响的结果,他的悲剧也是一定时代的产物。鲁迅塑造阿Q这个悲剧人物,心情是沉重的。他的深沉主题,让人先笑后哭。丁聪的《阿Q正传插图》 ,有“阴森而沉重”之感,正是他准确地把握了鲁迅想要表达的主题。

  在许许多多的“阿Q戏”和“阿Q画”中,丁聪的《阿Q正传插图》脱颖而出,让人看到一个“完整的阿Q” ,应该说是一个了不起的突破。茅公当年写序时不兴使用“突破”这个词,但他所表达的其实有这个意思在。

  丁聪所说的“第一次为文学作品画插画” ,其超越性意义也是毫无疑义的。当时,也有一些画家开始从事漫画连环画的探索,要在绘画和文学的连接上找出一条道来,但他们的成绩都难以与丁聪比肩。丁聪选择了一部最难再现的作品——鲁迅的代表作《阿Q正传》入手,用24幅画再现了一个文学典型,第一次在绘画和文学之间,成功地搭起了一座桥梁。这样,他和他的一些同仁,就开创了漫画连环画的先河,在扩大文学影响、提高文学价值的意义上说,丁聪也是做了功不可没的贡献。

  “漫画界功夫如此,仅一人了” 。华君武对丁聪的评价,恰如其分地表明了丁聪在漫画界的突出成就和地位。一个艺术家,能够在自己的艺术领域,实现具有时代价值的超越,他的人生也就具有非凡的意义。丁聪做到了,谁能忘记他? !时下褒义词贬值,一个小进步、小提高,就常被人冠之曰“突破”或“超越” 。而丁聪的超越,却是真正非常人所及,后人寡有超越者。卓越丁聪,名副其实,当之无愧。

  从画《阿Q正传插画》以后,丁聪就有了继续为鲁迅作品画插画的心愿。但后来,没有机会再画。新中国成立后,他担任《人民画报》的副总编辑,行政事务多,又没啥时间画,十年动乱中就更不能画画了。

  他与好友、讽刺诗人池北偶,曾有多年的合作,建立了深厚的友谊。池北偶生前一直运作出版一本诗配画,把丁聪的代表作选择出版,也就是《世态讥弹》 ,不料书还没出来丁聪竟走了。虽然丁聪夫人沈峻表示了谢意,池北偶还是念念不忘,想为丁聪再做一点事——找人写一本《丁聪传》 。我与池北偶,是一墙之隔的邻居,他知道我采访过也写过丁聪,因而建议我操刀,并亲自拿来一大摞有关丁聪的书籍,还说要介绍丁聪夫人沈峻接受我采访,详谈丁聪的人生。他其实是错把羊羔当耕牛了,我根本就没那么大能耐,难以担当如此重任。虽然此前我在《人民日报》副刊上,又先后发表过《丁聪的超越》和《池北偶与漫画三剑客》二文,正面评介过丁聪的艺术成就,但总感笔力不够,因而没敢应承,建议他另找高人。但我深知池北偶的心情,他是真正把朋友的事当回事。此愿未了,已经辞世的池先生,想必还会耿耿于怀,难以放下。

  不多的接触,对丁聪先生的认识不深,零零碎碎的感知,难以再现一位艺术家的卓越。借一斑窥全豹,是写此文的初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