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精神是超越时代的,他思考、质疑、反抗、呐喊,肩住黑暗的闸门,笔端的锋芒不灭。当下正处于社会转型关键时期,鲁迅及其精神对新一代读者有着怎样的现实意义?北大中文系教授钱理群多年来研究鲁迅,潜移默化传承着鲁迅精神,退休十余载笔耕不辍,近日在北京大学出版社出版《鲁迅与当代中国》 。7月8日,北京大学出版社、北大博雅讲坛、北大培文等主办了专场讲座《我们今天为什么需要鲁迅》 ,钱理群以他不曾改变的深刻与尖锐,讲述他对鲁迅的理解,解读鲁迅作品,疾呼以鲁迅精神指引现实路径。
鲁迅是谁?钱理群指出,一种说法是读中学时听过的鲁迅观:鲁迅是伟大的文学家、革命家和思想家。这“三家”并不错,不过这样的鲁迅离我们比较远,可敬却不可亲。这些年兴起的另一种说法是,鲁迅是一个好爸爸、好丈夫、好儿子,但“三好”也并不能说明鲁迅。钱理群眼中,一方面,鲁迅不是神,他是人,是和我们一样的普通人;另一方面,他和我们大多数人所习惯的人是不一样的,是一个特别的人,因为特别所以稀少,因为稀少所以我们需要鲁迅。
鲁迅特别在何处?钱理群认为,鲁迅的思维方式、感情方式、思想观念、对很多问题的看法,和我们大多数人所习惯的不一样,这从他的作品中可见一斑。常有人问钱理群,读鲁迅作品该读什么?钱理群向他们推荐两篇文章。一篇是《论他妈的》 。“他妈的”是中国的“国骂” ,不登大雅之堂,也从来没有人写过文章谈“他妈的” ,鲁迅不仅谈了,还要做出论文,考证了“他妈的”作为国骂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他考证的结果是从晋代开始的,晋代有门阀制度,讲究出身,出身大家族就一切前途光明,出身寒门就什么都没有,寒门出身的人不敢公然反抗,只好曲线反抗,说你为什么神气,不过是有个好妈妈,那我就骂你妈。鲁迅说这是卑劣的反抗,他从“他妈的”里发现了两个重要的东西,一个是等级制度,另一个就是国民性的弱点——卑劣的反抗,而不敢真正地、正面地去反抗,并因此得出结论:只要中国还有等级存在,中国就会不断地有国骂。钱理群指出,“国骂”本来司空见惯,但鲁迅提出了怀疑,且把问题开掘得如此之深,这样的文章、这样的思维,除鲁迅之外不会有第二个人,这篇文章从此成为绝学。
鲁迅并不都在讲真话,鲁迅也会骗人。钱理群推荐的第二篇文章题目就叫《我要骗人》 。鲁迅讲了一个真实的故事,有一年冬天他遇到一个为灾民募捐的小女孩,当时有很多水灾,小女孩抓着他的手,说先生给点钱吧。鲁迅知道,当时社会正处在国民党的腐败时期,小女孩辛辛苦苦募捐来的钱是不会落到灾民手里的,一定会被那些水利局的老爷们给贪污掉,小女孩的募捐是没有意义的。这是鲁迅心里想讲的话,但是鲁迅对小女孩说,你做得非常好,我支持你,然后从兜里拿出一大把钱来给小女孩。鲁迅反躬自问,难道我能不骗她吗?在那个时代能够处处、时时都说真话吗?钱理群说这个故事令他非常受震动,能够公开说真话的人固然了不起,但能够像鲁迅这样,如此真诚、坦率地承认自己也骗人,恐怕更应该得到我们的尊重。
真话难说,那么,我们应该如何说话?在鲁迅另一篇文章《立论》里,实际上是提出了三种说话的方式,第一种,按照事实说话,说真话;第二种,按照别人的需要说话,说假话;还有一种,说模棱两可的话。钱理群说,我们恐怕每天也都面临这种选择——说自己心里想说的话,还是按照别人的需要来说话,或者说一些模棱两可的话。其实人的言说方式就这三种,每个人都面临一个言说方式的问题,谁也不去想它,但是鲁迅想了,正视了,提出来了。鲁迅的特别就特别在这里。
对公认的价值观念,鲁迅的看法也打破常规。钱理群举例分析道,比如爱国,鲁迅强调必须坚持爱国主义,每一个国民包括知识分子都应该有基本的民族立场,都应该是一个爱国主义者,同时也提醒人们警惕那些爱国的自大家。当时有这样一些言论,认为中国地大物博,开化最早,道德天下第一;外国文明虽然好,但中国的精神文明更好;外国人的东西中国早就有过;外国也有叫花子,因此中国最好。鲁迅说,这样的人完全不看自己民族的弱点,表现为“爱国的自大” ,因此拒绝改革。他提醒人们,别看外国人总说中国好,其实是希望中国成为他们玩耍的工具,所以对这种外国人要保持必要的警惕。这也涉及中国人与外国人相处时的民族自信心问题。鲁迅说,中国人之于外国人,历来就有两种称呼,一个叫他禽兽,一个叫他圣人。当自己软弱的时候,就把外国人当作圣人捧起来;当自己强大了,就把外国人看作禽兽。其根本原因正在于没有真正的民族自信力,只好在自卑与自尊之间来回摇摆。他提醒我们,爱国主义发展到极端就可能变成一种非理性,对国家和民族的发展没有任何好处。
对人们的很多思维定式,以及成为感情选择的东西,鲁迅也提出了质疑。比如人们不满意现实时,就会想象未来会有一个黄金世界、乌托邦世界。鲁迅提出,黄金世界里就没有黑暗吗?照样有黑暗,而且还会有死人的情况。他对历史做过这样一个概括:曾经阔气的要复古,正在阔气的要保持现状,未曾阔气的要革新。这三种人是永远存在的,只不过阔气的概念不一样。未来即使进入黄金世界,还是有这三种人,过去好的、现在好的,还有现在不好的,这三种人之间必然会发生矛盾,黄金世界有新的黑暗、新的死亡。人死了就能一了百了吗?鲁迅写《死后》 ,死后运动神经死了,但感觉神经还在,却不能反抗、不能动,死亡不是不幸的结束,而是新的更大的不幸的开始。——这些和我们的习惯性思维完全不同。人们美化过去,美化未来,美化死亡,其实不过是想找一个精神的避风港而已。但鲁迅恰恰不允许我们有这样的避风港,任何地方都不能避风,你必须正视现实,正视现实的不幸、不满和曲折;你只有一条出路——正视,而不能逃避。钱理群说,“鲁迅是一个非常不合时宜的人,他的思维太怪了,太反常了,太超出我们习惯的事物了” 。
鲁迅对我们习以为常、从不怀疑的东西,都持复杂态度,不是简单地肯定或否认,而是在肯定中有否定,在肯定中有质疑,在肯定与否定之间不断旋转,从而使自己的思考逐步深入,钱理群称之为鲁迅式的、既有坚守又有质疑的思维模式。所以,鲁迅是谁?钱理群总结道,他是一个彻底的怀疑主义者,他对一切公理、公意、共识、定论都提出质疑和挑战。对于整个中国文化而言,鲁迅都是一个异端、少数、边缘的人物,他是真理的探讨者,而绝不是真理的垄断者,也不是真理的宣讲者,他使我们成为一个独立思考的人。钱理群说,当你春风得意时,你对一切深信不疑时,对现在的生活十分满意时,你不会读鲁迅,即使读鲁迅也会本能拒绝;但当你对已经习惯的常规、常态、定论产生怀疑时,想要突破自我形成另一种发展可能性时,就会从鲁迅那里得到启发。“鲁迅对我们来说是另一种声音、另一种存在、另一种思维,也是另一种可能性。这就是鲁迅对我们的意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