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岭明珠
栏目:纪念中国人民解放军建军90周年
作者:王宗仁  来源:中国艺术报

  第一次去凤县,时间又短,来去三天,东奔西跑。哪里去寻找明珠?可是既然目标已定,我就不能选择转身。朝前走去,终能得到。明珠裹挟了灵魂,也许云雾越大,越能闪出它的光芒。正是在这个过程中,让我目睹了秦岭也像大海一样辽阔,也像矿山一样富有。

  这是一次规模不小的采风活动,“走进秦岭花谷,发现红色凤县” 。那晚到宝鸡,宝鸡日报社吕向阳社长在欢迎陕甘川宁十六城市媒体的致辞中称,“凤县是秦岭群山中的一颗明珠” 。次日,我们到了凤县,女县长张帆介绍凤县概况,讲了这么一段话:“凤县古称凤州,地处秦岭腹地,嘉陵江源头。是饱受红色文化滋养的福地,也是充满生机活力的宝地。人称秦岭明珠。 ”

  提到凤县,为什么绕不开明珠?可见它质地坚硬的光度早已尘埃落定。任凭你再用力,也不能吹熄红色岁月留在它身上的这些灯盏。不是历史在模仿我们,而是我们常常不得不模仿历史。许多往事似乎已经闲置,可它并没有远离我们,依然在某个角落默默闪光,谁也无法带走它。难道你敢红口白牙地保证在自己头顶的云雾里,不驰骋着先贤魂灵化作的星辰!

  此刻, 2017年4月的这个温媚阳光刺破秦岭山巅薄云的中午,我跋涉来到宝成铁路穿越的第一道峡谷灵官峡。这里是《保卫延安》的作者杜鹏程的散文名篇《夜走灵官峡》的诞生地。这之前我根本不知道灵官峡就在凤县,更不知道这次采风能来到灵官峡。真是意外惊喜。我走上一个稍高一点的台阶,举目四顾这个在散文里早就读过的地方。可是散文里展现的灵官峡当年那种“这山峡,天晴的日子,也成天不见太阳;顺着弯曲的便道走去,随便你什么时候仰面看,只能看见巴掌大的一块天”的原始景况,早已远走高飞。眼下的灵官峡虽然仍是陡壁高悬,崖顶的松柏抚摸着云端,但是却是一派万木争荣、野花吐艳、鸟语花香的景色。从峡谷里流淌而过的嘉陵江中止了昔日那暴吼的狂野,驯顺而平缓地从铁道一侧畅流而过。盘旋在山腰的羊肠小道被蓬勃的丛林不知挤到了何方。这时,正好有一列开往成都的火车从不远处的山洞里闪出,飞一样驶过我们眼前,转瞬消失在远处的群峰里。恍惚间,我想到了李白的诗句“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 ,那就是指今天秦都咸阳至四川之间险峰高挡,开道之难。诗仙如地下有知该修改诗句了。时间缓慢,时间却也巨大,一切都会改变,一切都会重来!

  我站在灵官峡一个铺着青草间或还点缀着朵朵野花的小坡上,身旁兀立着一块从山体凿下的并不很规则的条石,上面镌刻着“灵官峡”三个草书大字,格外显亮。越过一条清澈见底的小溪,对面就是一面二三十平方米的天然石壁,山上各种花花草草为其镶边,给它平添几分鲜嫩的野趣。石壁上刻写着《夜走灵官峡》全文。有一片树叶舒服地躺在“峡”字上端,似醒非醒。风是静的,整个峡谷是静的。刻文出自哪位书法家之手,不得而知。在我的眼里,这上面散文的每一个字都那么眉飞色舞地兴奋,每一个字都跳荡着。那是因为经书法家之手请它们回到了娘家,按捺不住心头的激动自然幸福得手舞足蹈!石壁上这些挺着腰杆的汉字,像赶路的星星,有的还像小太阳,从秦岭的四面八方一个接一个地跋山涉水,接踵而来,一字一个坚强,每笔每画都芬芳,大大方方地组成了这1300余字的《夜走灵官峡》 。这篇文字不可能比唐诗宋词古老,但它使逝去的昨天变得清晰。我静静地站在石壁前,上面的散文用深邃的眼睛看我,阳光下,它们一行一行走出石壁,变成我的默读:

  “纷纷扬扬的大雪下了半尺多厚。天地间雾蒙蒙一片。我顺着铁路工地走了四十多公里,只听见各种机器的吼声,可是看不见人影,也看不见工点。一进灵官峡,我的心里就发慌……卷着雪片的狂风,把人团团围住,真是寸步难行!但是,最近这里工作很紧张,到处都是冒着风雪劳动的人……”

  那个聪明机灵而又稚气可掬的叫成渝的小娃娃,就是这时从杜鹏程的笔下走出来,出现在读者面前。他所在的地方实在让人胆战心惊:一条小路通到绝壁上的石洞里,石洞门口还挂着布帘子。一个七八岁的小孩坐在石洞门口的小板凳上,他两只手掌托住冻得发红的脸蛋。他从帘缝里傻呵呵地向外望着对面的绝壁。作者正是通过这个小孩的指点,寥寥几笔就勾勒出他爸爸、妈妈等筑路工人在万丈绝壁之上、漫天大雪之中的战斗英姿,让我们感受到了时代脉搏的跳荡!

  这篇散文我读过多少遍,实在无法记得确切数字,我还多次在课堂上给孩子们作为作文范本讲解过。过去是捧着书本或报刊解读,面对的是一张纸。忧时顺便也忧一下,喜时也常常会喜得落泪。但冷时热时全是一张纸,总也不够用。就是这一纸之隔,我感到也好像万里之遥!读完了,翻过书页,文字也就消散了。而此刻呢,我是在它的诞生地,不再拿着书本读,面对的是一面石壁,散文的每个字就长在上面。坚硬的石头不长草木,却长散文。既然是生长,那散文就有了根,有了生命!比读字眼有了深刻的认识。我一字一句地读,一行一片旷野,一页一片山河。在灵官峡之外读《夜走灵官峡》 ,文中那“卷着雪片的狂风”是杜鹏程的,那“冒着风雪劳动的人”也是杜鹏程的。来到灵官峡读《夜走灵官峡》 ,这里的山岭,这里的风雪,就连老杜顺着铁路工地步行的那四十多公里山路,也变成我的了!我真富有!我也真佩服杜鹏程顽强的韧劲,为了文学创作竟然在秦岭山路上跋涉四十多公里!今天还能有这样的作家吗?

  我还是要提到出现在散文里的那个“在工地里出生,在工地里成长”的小娃娃成渝,你瞧他自信得比大人还像个大人。当杜鹏程问他:“屋里怎么没有人呢? ”他站起来背着手,挺着胸脯,不住地用舌头舔着嘴唇说:“叔叔,我不是个人? ”当杜鹏程叫他“小鬼”时,他把老杜的手推开,提着两只小拳头,偏着脑袋问:“哼!叫我小鬼?我有名字呀? ”傻乎乎的俊样儿,实在可爱!我喜欢散文《夜走灵官峡》 ,很大程度上是因为这个坐在绝壁上石洞里,遥望爸爸妈妈和叔叔们放炮开山修路的小娃儿,给我留下了极深刻的印象。小人物成渝最初走进我的视野,是我们汽车团组织股股长何贵增引见的。

  “文革”前夕的某一天上午,我刚走进组织股办公室还没落座,何股长就交给我一个创作任务,让我到不冻泉兵站去采访刘进才站长女儿的故事,为正在举办的全军“四好连队、五好战士、新人新事”征文,写一篇应征散文。说罢他把《夜走灵官峡》的剪报样稿交给我,说:“这是创作《保卫延安》的大作家杜鹏程写的一篇小散文,我读了两遍,非常感人。我还推荐给几个同志,他们都齐声说好。供你写作时参考。你一定要把征文稿写好,力争拿奖! ”刘站长的女儿只有七八岁,兵站那个地方没有学校,她上不了学,就跟着叔叔们为过往的汽车兵做点力所能及的服务工作,送水送饭,引路,为夜行人举灯照明等,大家都亲切地称她“义务小招待员” 。她的作为酷像《夜走灵官峡》里写到的成渝,这大概也是何股长让我参考这篇散文的原因吧!

  我当即收拾了一下行程,还作了一些写作的功课,拦了一辆便车就出发到了昆仑山中的不冻泉兵站。采访,写作,修改,时间不长,我便把散文《小昆仑》寄往北京解放军报社,同时抄送征文发起单位总政治部文化部。石沉大海,直到这次征文结束,也没见到我的散文刊登出来。怨不得别人,还是我没写好。我对散文又经过几次修改,直到1974年《小昆仑》才在外文出版社的《中国文学》刊出,同时有英文版向国外发行。期间,因为修改作品,我和《中国文学》的编辑董良翚有了书信往来和电话联系。至今我仍然记得她对《小昆仑》这篇散文的评价(大意) :“在遥远的昆仑山里,有这样一个可爱的小姑娘,她失去了上学的机会,却能自觉地在高原这座解放军大熔炉里锻炼成长。我们应该把她的故事介绍给更多人! ”我一直没见过董良翚。上世纪90年代初在首都一次文学活动大会上我们相遇时,我才知道她是国家副主席董必武的女儿。心里感慨万千!

  ……

  我的思绪从漫长的往事中徐徐走出,回到秦岭群峰中的灵官峡。面对的还是石壁上的那篇《夜走灵官峡》 ,上面的每个字都清晰得可以发出声音。这时我看到的似乎不再是书法家镌刻的汉字了,而是杜鹏程正握着笔在写着这篇散文的最后一段文字:“我把成渝紧紧地抱起来,用我的脸暖了暖他的脸蛋。然后,裹紧了大衣,把帽沿往下拉了拉,出了石洞,下了山坡。顺着绝壁上开凿的运输便道,向前走去。风,更猛了,雪,更大了……”

  我仿佛看见成渝依然坐在绝壁上石洞门口。他的身边还有一个女孩,好面熟!噢,我认出来了,那是不冻泉兵站刘站长的女儿小昆仑啊!她大概也像我一样,赶几千里长路,来到秦岭寻找明珠哩!

  啊!我在灵官峡得到这颗秦岭明珠,也许还不能说最璀璨,它只是茫茫明珠大海里的一颗。我们的先辈曾经献身于大地,今天我们在寻找缺失的一些东西时,能从大地收获到它,这就已经很有意义了!

  中国文学艺术基金会特约刊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