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抬饭碗”
栏目:心语
作者:杨瑞庆  来源:中国艺术报

  中国是礼仪之邦,只在用餐方面,就有许多约定俗成的行为规矩,如家人吃饭必须端坐一起,夹菜时先长后幼,吃菜时先素后荤,取量适可而止,切忌狼吞虎咽,这是饭桌上必须遵循的礼貌“吃相” 。从古至今,长辈总是这样教育后辈,盼望在饮食场面上家家有修养,人人有素质。

  但是,很多地方也有和这些各地一致的习俗不同的例外吃俗,而且由来已久。笔者生活在昆山千灯,就是呼喊出“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名言的顾炎武的家乡,曾流行用餐不坐桌、习惯“抬饭碗”的习俗。在20世纪的五六十年代里,虽然没有佳肴值得对外交流,但每到晚饭时间,家庭主妇们就会乐此不疲地抬着饭碗走出家门,去聚会、去闲谈。

  老家地处千灯木瓜浜的一条比较宽敞的弄堂里,两边散居着一些平常人家,旧时曾有贫富不均的差别,但到了新中国成立后,家境已经彼此差不多了。大鱼大肉的饭菜不常有,但是穷则思变的家常小菜却各领风骚,常使邻居们垂涎欲滴。

  木瓜浜的进口处原有一个凉棚,是个木梁木椽木柱木凳的公共空间,除了西北风劲吹的大冷天外,那里总是邻里的集聚之地。一到傍晚时分,家庭主妇们就盛满粥、夹足菜,聚到一起边吃边聊。好客的还会夹一些自制小菜,送到对方的碗里,尝尝手艺,品品新鲜。那时,从未有过嫌对方“不卫生”的忌讳,总是笑纳致谢,并暗中策划着下一次也有回敬菜肴的机会。

  母亲是位出口成章的健谈妇人,每次聚会总会大谈“山海经” 。我欢喜听大人们“嚼趣” ,也盼望能获得别人碗里的好菜,所以总跟着母亲一起“抬饭碗” ,常常混在大人圈子里,眨着小眼睛,听得津津有味,日积月累,知识倒长了不少。同时,也常得到邻里恩赐,有幸尝到了百家美味,总留下“饭菜隔壁香”的美感。

  那时的生活根本不能与今天同日而语,一般家庭都是子女多、收入少的窘境。家庭主妇首先必须满足吃饱,难以顾及吃好,常为“无米之炊”而愁肠百结。为了维持基本生计,就采用“两粥一饭”的三餐开伙标准,中饭菜稍有荤腥搭配,早晚的吃粥菜只能用酱菜将就了,而且酱菜都是家庭主妇们的“杰作” 。每到夜晚,家中烧好一大锅白粥,端上一大盆酱菜,没有选择,当然不需要坐桌选菜了。每人喝白粥,吃酱菜,就能很快完成用餐任务。唯有家庭主妇不想草草收场,为了让邻居分享她们的酱菜制作手艺,就用大海碗盛粥,并在碗面上夹足了自制的酱菜,就抬着饭碗,到浜口的廊棚里去闲聊了,先炫耀一番土制酱菜的可口味道,然后分别夹送到别人的碗里,让各位邻居品尝。

  母亲比较能干,她制作的三种酱菜味道独特,在木瓜浜里是小有名气的。每到上桌时令,都会在“抬饭碗”习俗中请隔壁邻居们一

  饱口福。其一是酱瓜,用地瓜浸入土酱,待机取出暴晒,然后卷糖保存,用时切条细品,味道好极了;二是萝卜,先切条放入酱缸腌制,数天后捞出晒干,然后拌上五香粉,装进容器保存,一月后开封,芳香扑鼻,刮啦松脆;三是腌菜,用苋菜作料,晒干腌制,待等熟透,就挤压在盐水瓶中,只见颜色由绿变黄,取出时不硬不软,不咸不淡,除了当菜,还当零食。每当妈妈夹上这些酱菜抬出饭碗,等不及主人派送,就会被邻居们一抢而空,并啧啧称赞好手艺。由于供不应求,只能敬请大家明日请早。

  当然,妈妈的饭碗中也会得到邻居们的拿手菜。对门李家的经济条件较好,所以自制土菜明显高档些。秋季毛豆上市时,他家制作熏青豆;春天竹笋上市时,他家制作酱笋豆。李家主妇每到时令,都会趁“抬饭碗”的机会分发各位。我的小碗里也经常得到他家的馈赠。一次,由于感到熏青豆太好吃了,就闹着继续要,但饭碗存量有限,弄得对方很尴尬,母亲就把我拖进了家门。不久,李家特地送上一大碗熏青豆,让我吃了个痛快。

  由于母亲经常吃人家的东西有点过意不去,就准备烧一点特色小菜回敬他们。当家中好不容易积下了数十个鸡蛋后,就熬制了一锅祖传的腌菜汁蛋。就是利用家中腌菜缸中的咸汁,用文火熬制出来的鸡蛋。由于浸润着咸菜香,口感独特。那一天,母亲盛满一碗腌菜汁蛋,抬出去分发大家,吃得他们都赞扬我母亲能就地取材,做出了别有风味的“名菜” 。

  千灯的“抬饭碗”习俗不但吃来吃去,而且还能听来听去。“抬饭碗”现场好像在举办新闻发布会,既听得到时事新闻——南边发生车祸,北边发生命案;又听得到家长里短——东家找到对象,西家找到工作。邻里感情在“抬饭碗”中得到升华,邻里矛盾在“抬饭碗”中得到消解。一旦发现“抬饭碗”常客缺席了,就会牵挂是否家有难事?是否身体有恙?关系和谐的邻里人就会直接抬上饭碗,走上门去,看个究竟。一旦发现家有困难,邻居们就会结伴前往帮助。

  当今, “抬饭碗”习俗由于时过境迁,已经不见了,但家乡的人们渴望着邻里之间能有互通信息的新形式出现,生怕出现对门陌生,隔壁生疏,甚至老死不相往来的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