危崖上的寒梅
——忆前辈硕儒卫俊秀
栏目:忆故
作者:肖云儒  来源:中国艺术报

  西安高中编辑了《卫俊秀的西高情结》 ,校方邀我写序,愧不敢当而推辞再三,终因我曾是这所名校十几年的邻居兼学生家长,却之不恭,只好答应下来。其实安宝仁校长已经为这本书作了一篇很好的序言,对卫老先生坎坷而坚执的一生,对他成效卓著的书法艺术和学术研究,对他与西安高中窖藏几十年醇酒般的情缘,都作了十分精到的评价。这本书和这篇序,每一页每一行,无处不透露出母校和后学对卫老夫子的敬仰与爱戴,也告诉我们这棵大树的根系是深扎在怎样的沃土中。这都给我启示良多。

  我只能就自己与卫老夫子接触的零星片断,写一点记叙性文字,以表示一位后学的景仰之情。卫老夫子是我对他专用的尊称。老人生前,在面谈或信札中,我总是这样尊称他。

  卫俊秀先生是世纪老人,今年恰好是他的百岁诞辰。晋人,却一生蹉跎于秦地。其学宏博,其性耿直,其书艺直承傅山傅青主又多有创新。年轻时热血抗日,酷爱鲁迅。很早就有鲁迅研究论著出版。中年执教于西安高中和陕西师大,后因牵扯进所谓“胡风问题”而罹罪。从此颠沛流离,在劳改场站和监督劳动中辗转了二十四五年,有如莽原上的野草,隐匿于黄土褶皱的深处。役余习字,木棒为笔地作纸,在线的飞动中写尽命运的颠踬和胸中的风云。平反复职已是晚年,名声大噪却平朴如昔,仰如危崖上的寒梅,显出大德和高望。

  1998年3月,我与卫老之间发生了一点小小的故事。当时,我曾将那个场面写成百十字的小文,跋于卫老书作之侧,后又随书作一道登在《西安晚报》上,题为《卫俊秀“金石不随”条幅小跋》 ,现照录如下:

  戊寅春日,偕卫俊秀、徐庶之、曹伯庸、吴三大、王金岭、赵振川诸位长安书画家研习艺道,众友恭请卫老开笔。老人展开条幅,书“金石不随波” ,孰料纸短,“波”字难于布设,欲毁之重写。余恳留收藏,曰:“金石不随”四字足矣,人有金石气度,岂但不随波逐流,乌云压顶、雷电袭身亦宁为玉碎而不为瓦全也。“不随”二字道尽卫老夫子九十人生之金石品格。众皆抚掌称妙,卫老感慨用印,并嘱余以羊毫作记,跋于其作纸下。

  这可以说是我与卫老夫子深交的肇始,虽然年纪相差了30多岁,在那个瞬间,却很有一点相互引以为知音的感觉。我从他学问之开篇便研究鲁迅与《野草》 ,临池之开篇便写“金石不随波” ,读出了一介书生、一位硕儒内心所拥有的高远坚执。

  公元2000年底,我被邀赴京担任中国文联文艺理论评奖委员会的终评委。评奖分文学、影视、书画、戏剧、音乐十几个门类,先在各门类初评,然后上评委会总评。中国书法家协会初评推荐的评论文章中,排在第一位的是山西杨吉平教授写的《二十世纪草书四家评述》 。此文将卫俊秀与于右任、林散之、王遽常并列为20世纪草书研究的重点对象,给卫老夫子以极高的赞誉。其思考极有见地,立论自成一家,分析透辟入里,且文采飞扬,辞章华美,字里行间流动着活跃的生命和艺术感受,真是一篇难得的评论文章。记得我当时与作者杨吉平毫不相识,还向其他评委打听他的情况,五六年后才在金陵书法高峰论坛上初识。那以后,我们又相忘于江湖。

  我对中国现代书法史论并非内行,但出于对于、林、王、卫四老的景仰,出于对杨吉平论文的偏爱,在评委会上力主给《二十世纪草书四家评述》一文一等奖。记得会上的意见并不一致,虽然都认可四老堪为大家,文章也堪称上乘,但也有人感到书法和书法评论,比之文学、影视、戏剧、美术这些文艺门类和相关评论来,总体上弱一点,给一等奖能不能“摆平” ?还有就是在现代万千书家中,独选此四人为“草书杰出代表” ,意见会不会有分歧?我又发言据理力争,认为艺术作品有优劣,但艺术门类却无大小,我们既然是评论类评奖,评论文章的质量应为第一标准。学术研究不是行政结论,应该允许不同看法的争鸣,且“杰出代表”也者,是个宽泛的称谓,并非排名论座次。所幸的是,我的意见得到了大多数评委的认同,经无记名投票确定下来。现代草书四家中,有两位(于右任、卫俊秀)与秦地有关,我的喜悦当然又加了一层。回到西安便给《西安晚报》记者王亚田去电话,提供了这个消息。第二天见报后,在书香甚浓的古城引发了几许热议。

  那以后我便出访印度。出访归来,披阅积报,一连见到有关卫老夫子的几条消息,有关于他书艺评价的热点聚焦,有关于陕西师大为他办展览、召开学术研讨会的消息和专版,更有一幅特写寿照,配以文字,云卫老近来白发转黑,身体健朗。欣慰自不待言,即同宇虹、国光驱车府上问候。果见卧床的老人,谈锋甚健,记忆亦好。对三年前那个小跋所记的故事念念不忘,提出上次赠我残联于友于谊均有不恭之嫌,一定要给我再写一幅作品,问什么内容为好。推辞不过,我便随意提出,如能将上次那幅残联写全,岂不圆满?老人灿笑于颜,一迭连声道好极好极。宇虹铺纸研墨,我和国光搀扶左右,到底年事太高,卫老夫子脚软手颤挪到书案之前,让人好一阵心疼。但一握住笔,眼里便有了光彩,只见他运笔如剑,写下“金石不随波,松柏知岁寒”十个字,那真是如帖如碑,镌于宣纸之上。我谓卫夫子,这次残联终告圆满,算是成却了一段佳话,何不再作小记?老人颔首再三,又在字后写下一行小跋:“老朽一幅残联,竟成书坛佳话,不亦快哉! ”这20来个字写下来,已是汗沁额角了。众友赶紧扶他躺下,他还嘱咐我,云儒,拜托你再写一段跋,续于纸后。前辈有令,怎敢不从?不久写成,放入《临池小札》专栏发表。

  记得那次看卫夫子写字,触发了一点带有震撼力的感想:原来中国书法真正的价值,远不在孤立的笔墨技巧和流派风格,而在水墨、色彩和书法家特有的生命状态相结合的方式和深度。

  那次分别时,老人执意要爬起来相送,我们坚决挡住,在辞让中还是送到了单元门外,扶着楼梯扶手望着我们下楼,一再叮咛走好。这位曾被社会剥夺了起码尊重的老人,却那么看重和尊重别人。我们下到一楼,但见校园冬阳正盛,金色的残叶上溢满了灿烂。我唯有一声太息!

  不久卫老夫子便病情加重,住进了医院,再也没有写、也写不成字了。令人痛惜的是,在医院进进出出一年多以后,这位被社会亏欠太多的老人,终于告别了这个他多有奉献的世界。

  但这个世界不会忘记他,永远不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