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午过后,故乡陕甘边地域的气候虽然早晚温差很大,但不会寒凉了。我退休后,每年都会从湿热难熬的深圳回故乡度夏。每当早饭后,我都会端着从部队退役时在陕南汉江之滨买的旧藤椅,坐在大门外庄稼地边的花前树下,看花红草绿,听虫鸣鸟唱,尽情享受阳光从合欢树的枝叶间筛晃而下的光斑光点营造的宁谧与祥和。玉米地里或苹果树下,有鸡或雉在悠闲安然地寻觅食物,远处有农人挥动的银锄与草帽在烈日下闪闪烁烁,糜谷尚在幼苗期。遥远的地平线上,绿色的生命之辉耀与银色的宇宙之天光,迷幻神秘,美妙玄奥。
下雨的日子,弟弟坐在大房里陪我聊天。房里沿墙摆了一圈大书柜,摆满了我数十年陆续寄回来的各种书籍,村里的学生隔三差五也来借书读。这三间正房大门对面的方桌上,依然安放着三年前飘然仙临天国的父亲遗像。弟弟思念父亲时就点燃一炷香,然后凝眸那一袭缥缥缈缈的青烟,追忆父亲生前的点点往事……母亲早在上世纪的三年困难时期过后不久,因长久持续地贫穷饥饿而往生天国。可惜那时家境极贫,母亲在世时没照过一回相,弟弟刚过两岁便离开母亲,在他记忆的心扉里,母亲的音容影像遥远而又模糊,今生今世也难以清晰呈现出来了……
闲话时,弟弟说农村开始了土地与庄基的确权事项,便从墙角书柜的底层找出一个二尺长三寸见方的木盒,吹去浮尘,抽下盒盖,小心翼翼地取出一卷发黄变灰的白土布卷裹着的一张地契,展开在新添置的乳白色茶桌上。兄弟俩仔细阅看父亲留下来的地契。
地契有方斗那么大,纸质早已沉黄灰暗,但竖排印刷的文字与表格却十分清整。这是共和国建立初期的1954年春季,共产党为兑现打江山闹革命时向农民的庄严承诺,由县人民政府向农民发放土地与庄基确权文约。地契上最醒目的是,县人民政府方形的朱红大印,大小如学生写毛笔字用的铜墨盒,还有县长的鲜红印章,名字竖排木刻行书体,三个字大如喇叭花。地契的内容归纳有三点:一是土地和庄基持有人的全家姓名;二是土地和庄基的亩数及四面界址;三是共和国的明确规定,其核心内容即是土地和庄基持有人具有永久的产权,并享有买卖租赁转让的全部自主权利。父亲为了保存这份地契,花费了极大的心思,精心制作木盒暗藏在窑洞的天窗之上,才躲过了“文化大革命”红卫兵挨家挨户清缴与焚烧之灾难。我直到今天,看过地契,才明白了村庄与家庭的几多沧桑与变迁。
地契上写得清楚明白,我家的村名叫王家寺。农业合作化时,这个村子六户人家,按照自愿选择,我家与另两户人家参加了东面的于家拉生产队,其余三户加入了西面隔沟湾遥遥相见的唐兴生产队(最早村名李家庄) 。于是,王家寺的村名便从此终结了。父亲据村里人祖祖辈辈口头传承下来的说法,王家寺最早的名字是文章公村……这里是子午岭森林的西部边缘,林木茂密,水草丰美,人烟稀少,村庄零落,但极少战乱与灾祸,是人畜安居乐业的好地方。村前不深的沟川里有鸣泉,有溪流,有清湖,花木水草,飞禽走兽,仙鹤天鹅,白雾青气,如同仙境。村里人也说不清什么年月什么朝代,沿川依山修筑了寺庙,儒释道三教合一,终年经歌缭绕,香火绵延……到了唐玄宗天宝年间,安禄山和史思明造反,宫城危难时,皇帝暗派乔装的皇家仪仗车鸾出宫城躲避战乱,自己却和少数近臣随从化妆为商队,西出长安昼伏夜行,一路潜逃到五百里外的王家寺,发现这里林木覆盖,环境幽静,距皇城并不太远,快马传递信息也便捷,但王家寺僧侣信众往来人多,容易走漏风声,他们便以拜佛礼神为名在李家庄住了下来。皇帝一行时常来文章公村下的寺庙里焚香诵经,明里是祈求神佛保佑财源广进,紫气东来,内心里实则是为风雨飘摇中的大唐江山祈祷……说来也神奇,转眼过了数十天,皇帝得到密报安史之乱已经平定,随即迎驾的车马将相纷至沓来……皇帝摆驾回宫这天早晨,红日东起,紫气浩荡,鸟雀鸣唱,霞光漫天,寺庙里钟鼓清亮,经歌回响,青气白雾,虹霓横空……皇帝龙颜大悦,连声说这是唐朝复兴之吉兆,便将李家庄赐名唐兴村,亦将文章公村赐名王家寺……如今,唐兴村犹在,王家寺村的庙殿塔亭,历经地震与回族起义的几番天灾战火,早已化为漫山遍沟的残砖断瓦,沉埋于泥里草里土地水里,而村名也不复存在了。
在地契上我第一次知悉,我家当初在西坳有平原耕地二十八亩六分二厘,在后来临沟边开挖的五孔窑洞崖头之上的塬畔,亦有平原庄基土地六亩八分九厘;我猜父亲大概是无钱盖房造屋才改挖了窑洞院落住家生息……地契上土地和庄基持有人名字的排列顺序是:父亲、我(乳名) 、祖母、母亲、大姑、小姑、姐姐。在这份县人民政府的正式文约里,不足两岁尚无大名的我,竟然名列父亲之后,所有其他家人之前,也许其深意在于暗指第一继承人吧!唯一欣慰的是,我从地契上才第一次知晓,母亲也有官名,她叫张菊花,一个多么悦耳好听的名字啊!在此之前,我只听到过母亲的小名,还是儿时随母亲去舅舅家里,偶尔外祖父和外祖母呼唤她……感激父亲费尽心机藏匿下来的这份地契,点燃如此深远的历史情怀,述说如此网封尘埋的人间传说……
弟弟说,村里人都期待着眼前这次土地和庄基确权。我想,只要人还以吃饭为根本生计,那么土地和庄基就永久都是农民赖以生息繁衍的命根子!村里人都说,如今国家政策是亘古以来最好的,就担心上上下下还有那么多的歪嘴子和尚,硬是把经往歪里念。人们真心期冀着政策的真谛,就像窗外的细雨一样原汁原味地飘落在百姓的心田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