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南沿海,每年夏季,台风都会如约而至。临海的福建漳浦,每到端午,则会刮起诗的旋风。
已经是第七年了。漳浦诗人道辉与阳子,张罗了七届漳浦诗人节,办得有声有色,热度如端午时的天气。记得去年踏上漳州地面,简直如同进入蒸笼。前年活动是在道辉老家,旧镇的天读民居书院,为了给诗人们解暑,院子里运来了几块一米来长的大冰块,镇上啤酒饮料。今年活动选在山间清雅处,温度降下来了,但诗会的热度丝毫没减。黄亚洲、叶延滨、曾镇南、陈毅达、王炳根、石华鹏……这些熟悉的诗人、评论家、文学期刊负责人,从福建省内外汇聚漳浦,有的第一次参加,也有参加过多次的。
朗诵会是诗人节的保留节目。拿到今年的朗诵作品集,封面颇为熟悉,设计与装帧沿袭前几届,封面上大大的“7”字提醒人们,今年已是第七年了。扉页有阳子的画作和道辉的诗句:“朗读源自生活的波溯,也是族乡的骨骼响起,愈远愈有声,亲近则是缀花之锤。 ”并不十分好懂,合乎道辉诗作一贯的特点。北京师范大学教授、评论家张清华曾说过,道辉的作品不容易读懂,诗歌观念的影响力或许大于诗作本身。道辉是漳州诗歌界的一面旗帜,从这面旗子下走出了不少诗人。能将诗人节连续举办七届,道辉本人的影响力不可忽视。
朗诵会简洁而不简单,知名诗人演绎自己的诗作是重头,我同时看重青年诗人、大学生在朗诵会上的表现。比如前年阳子的学生朗诵的自作小诗,听后久久难忘;今年则有一段小插曲,朗诵会末尾,一位诗人有感于闽南风物,临时更换作品,朗诵了一首风格怪异的新作:将一组几十种南方植物的名字连缀成诗……很多人惊异,这是诗吗?更有一位诗人当场拂袖而去……如此状况,是上世纪80年代热闹诗坛的绝版,今日出现,深感意外。不过,主持朗诵会的大学生,面对尴尬场面倒能从容应对,一句“有些诗歌我们欣赏不了,但希望保持对诗歌探索的宽容”让我心头一震。小姑娘20岁上下,她的临场反应不仅仅是机警,更是出于一种对诗歌的深度理解。朗诵结束,两位大学生主持人说:“起初,我们只是喜欢读诗的人,后来,阳子老师到了学校,教会我们写诗。 ”阳子在闽南师大教学生们创作,写诗之外,还在鲜活的文学活动中,为在校大学生创造了锻炼的机遇。
道辉曾说过,每年为了开诗会,都会有三天睡不着的觉,然后是三天喝不完的酒,三天想不完的回忆,最后还要美美地再大睡上三天。而这两年我连续受邀参加活动,心里都要琢磨,今年会有什么新特点?有时甚至替主办方担心。虽然诗歌界每年都会爆出吸引眼球的事件,媒体炒得火热,但大多和诗歌创作无关。如何将活动办得吸引人,让参与者均有收获,考验主办方的学养与智慧。今年,道辉和阳子安排了两场座谈,在我看来分别代表了对传统的回望与对未来的探索,用心良苦。
先说这面向未来的一个。出乎所有人意料,道辉推出了他执导的微电影《蝴蝶和怀孕的子弹》 ,道辉将其称为诗电影,尝试将他的诗作转化为影像。碎片化的镜头,呈现了上个世纪前半叶闽南人的生与死。所有参演者均为本地人,连群众演员的经验都没有。但恰恰是本色出演,给人一种强烈的真实感。
当然,我并不是要说这部微电影有多好,毕竟刚刚起步,许多东西还在摸索。我想说的是,观影后讨论的氛围让人着迷。组织一种沙龙般的、开诚布公的讨论,是现在不少高大上的研讨会所难以达到的。漳浦诗人节上,我看到了一种推心置腹的交流。诗人叶延滨看完这个微电影,感觉就像做梦,走进一个灰色的梦,但他同时直言不讳,三个原因阻碍了他顺畅地走入梦境:语言障碍,闽南方言听不懂;音乐不过关,没能唤起应有的情绪走向;作为提示的诗歌旁白,在屏幕上一闪而过,很多人都来不及看清。评论家曾镇南出生于漳州,对于闽南方言、闽地生活都很熟悉,他看了以后就觉得,微电影展现了闽南大地上的爱情、出生与死亡,展现了闽南人性格中的坚韧,闽南被誉为海滨邹鲁,现在生活安逸了,但在上个世纪经过了许多苦难。在曾镇南看来,道辉的诗最有特色的是描写底层的艰难,有血肉、有风骨,道辉的诗歌很难懂,但电影很好懂。
对于创作者而言,还有什么能比艺术上推心置腹的交流更重要呢?谈及此,我想起在天读民居书院的墙上,曾留下过舒婷、孙绍振、欧阳江河、杨克等一长串知名作家的名字,他们都曾到过漳浦,到过旧镇,如果每人都能留下自己关于创作最真诚的声音,对于一个县、一个镇的文化发展,该是多么宝贵的一笔财富。
再说传承,体现在对漳浦所在的闽南地区本土文化资源的发掘,具体而言,就是主办方设置的漳州诗人杨骚的创作研讨会。杨骚与鲁迅同时代,现代文学史里偶有涉及,但对于大多数人来说,杨骚是个陌生的名字。我是三年前参加漳浦诗人节时,第一次知道杨骚,听到他的代表作、抗战诗作《福建三唱》 。不妨先看开头两小节:
朋友,你问吗,我的故乡?/唔,我的故乡, /不是吉林,奉天, /是福建芗江。/那儿没有大豆、高粱; /那儿有米,麦,甘蔗, /山田,水田……/哦,我爱我的故乡//朋友,你问吗, /我的故乡?/唔,我的故乡, /不是热河,黑龙江; /是厦门,泉漳。/那儿没有人参,哈士蟆; /那儿有荔枝,龙眼, /岩茶,水仙……/哦,我爱我的故乡!
出生于漳州的曾镇南,对于杨骚也不太了解,他同样是在三年前的诗会上,第一次听到阳子的学生朗诵《福建三唱》 ,其间几次落泪。在曾镇南看来, 《福建三唱》是福建的《松花江上》 ,他为福建人、闽南人能写出自己的《松花江上》感到激动、自豪。这次诗会,很多人对杨骚又有新的发现,比如他的长诗《乡曲》 ,被认为是中国现代文学史上第一部反映农村阶级矛盾、反映农民对地主反抗斗争的作品,比描写东北土改的《暴风骤雨》和华北土改的《太阳照在桑干河上》都要早许多,又比如杨骚在戏剧方面独特的贡献,也被很多人谈起。对于本土文化资源的重新挖掘,为诗会增添了厚度与历史感。
诗人节落幕,在朋友圈里我看到诗人黄亚洲留下这样一条信息:“向一对事业心特强的诗人夫妇致敬。主办方问我为何拒领稿费以及谢绝报销机票,我说,白吃白喝白住已经够过意不去了,还能报销在你俩的腰包里?文化人不容易啊。希望明年再办,这张地方文化名片能获得政府更多的扶持。 ”